盛樂城的校場上,人頭攢動。
十多張桌子,每張桌子配兩個軍中文書,一個坐在桌旁,拿著筆和冊子負責登記,一個站在一側,拿著小秤,稱量著銀子。
大軍出征,自然不可能帶上家屬,古往今來,出征帶上家屬的,基本就不算是軍隊,而算是……流寇。
此處校場上,分發的是這次軍功賞賜。
斬首得幾何,功勛算幾何,定功算幾何,都會得到相應的籌算。
這里面的籌算方法很是復雜,雖然敵人首級是硬道理,但也有不少時候,根本就打不了可以從容割首級的仗,也有一些兵種,很難沖到前頭去爭奪首級,所以在保證不打擊軍士積極性的基礎上,另外還制定了一套獎勵方案以彌補這方面的不足。
其實相類似的做法,燕國各支軍隊中都有,但做得如此細致如此精細且能夠讓大部分人軍士都沒有怨言并不覺得不公平的,也就只有盛樂軍這一家。
當然,這里面有四娘的功勞,制定一個完善的“考核標準”,對四娘來說,并不算什么太難的事兒。
此時,校場上的這些盛樂百姓,基本都是軍戶,是來這里領取賞銀。
有些人,還需要領傷殘銀,根據傷殘等級嚴重程度,進行補貼。
日后還能再做點事兒的,補貼就會少一點兒,日后若是基本喪失生活自理能力的,則會多一些,且每個月還會有一筆錢糧進來維持家里生活。
而戰死的撫恤銀,則并不在這里發放。
讓那些聞到噩耗的家屬過來一邊領銀錢一邊看其他家屬的笑臉,實在是一種傷害,所以,戰死者的撫恤銀,則由將軍府派專人挨家挨戶地去送。
同時,還會附帶上一些饅頭、臘肉、黃酒、紙錢以及白布,
因為在聞得噩耗后,家里還得治喪。
送這些東西的將軍府里的人,同時得重新記錄這戶人家的實際情況以方便日后進行幫扶。
瞎子此時正站在城墻上,在其身前下方,則是校場。
他閉著眼,
正做傾聽狀。
手里拿著酒嚢的阿銘走了過來,道:
“在聽什么呢?”
“嘩啦啦………”
瞎子雙手放在身前,做波浪狀。
“什么?”
“噓,你聽,這是銀子如同流水一般流出去的聲響。”
“哦,是在這兒心疼啊。”
名單,是阿銘帶回來的,其實,在守城時,就每日都在做了,戰事結束,各方面統計也就做好了。
守城那些日子的每個晚上,都會有專人去負責統計,其實,沒必要這么著急,但這確實是維系軍心士氣的一種極好手段。
要讓那些士卒們清楚地知道和感受到,他們戰死了,將軍府會為他們的孤兒老小負責,傷殘者,也有撫恤和安置。
瞎子搖搖頭,感慨道:“可不是得心疼么,到底是這般多的銀錢。”
養兵,是真的費錢。
尤其是脫產兵,更是費錢得一塌糊涂。
“反正這次打仗,財貨也不少的。”
奉新城被洗劫一空,雪海關那兒,還劫存了一批野人沒來得及運輸出去的財貨,其實數目也不少,只不過當初守城時只在乎糧草,沒怎么在意那些玩意兒罷了。
在阿銘看來,覆蓋掉這次出征的花銷和善后,那是綽綽有余。
當然了,朝廷也會有撫恤和賞賜下來,但朝廷的那些,自然比不得盛樂軍自己的標準。
“不過,我倒是很好奇,咱軍中確實有不少士卒成家了的,但也有不少光棍兒吧,連光棍兒的撫恤銀也得給?”
亂世之中,自己吃飽全家不餓也是一種“主流”。
在阿銘看來,這些光棍兒兵的撫恤銀,也就不用發了唄。
“出征前,每個士卒都得登記一個名字,以方便自己戰死后將軍府送出撫恤,不少光棍兒填的是紅帳子里的姑娘。”
“喲,這還真感人。”
“沒有家人也沒有相好的,則其撫恤銀會留存義學之中,以資助一個孩童的成長,那孩子,會收留其牌位,改他的姓。”
三晉之地,幾番大戰下來,孤兒,那真是不少,真的很好找。
聽到這個,阿銘不由得喝了一口酒,道:
“四娘也是有心了。”
怪不得,在盛樂城守城時,一個受傷將死的甲士最后笑著說:笑屁,老子也有后的。等老子死后,也有個小王八犢子給老子燒紙錢哩!
瞎子伸了個懶腰,
“想養精銳,就得舍得砸錢,且砸錢還只是第一步,同時也得形成屬于咱們自己的軍事政治文化氛圍,增強凝聚力。
每一條,每一道,都不容易啊。”
別的燕國軍頭養兵,其實也都挺上心的,但絕對沒有盛樂城這邊高,因為魔王們想要的是一支隨時都能幫鄭將軍“黃袍加身”的軍隊。
要想維系住這種忠誠度,方方面面,都必須得考慮周到。
糊弄日子,單純地只是想拉出一支燕軍,那有什么意思,簡直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對了,瞎子,咱還得想著怎么搬家。”
“我心里有數。”
“成,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阿銘不喜歡這些俗務,之前之所以被分配到作坊那里去,是因為他去驗證一些實驗時,不用擔心被毀容或者被炸殘。
“不管怎么樣,雪海關,確實比咱們腳下這個盛樂城好得多得多,只要經營好,咱們以后就算是有一個安穩的窩了。”
不用再背著行囊到處跑到處搬家了。
自在這個世界蘇醒以來,他們先是在北封郡,隨后是銀浪郡的翠柳堡,再之后則是盛樂城,接下來,去了雪海關后,相當于是從最西邊到最東邊,搬家搬了一遍。
感慨完了后,
瞎子擺擺手,
“要開始忙搬家嘍。”
緊接著,瞎子又伸了個懶腰,繼續道:
“不過,搬家前,得把家里給打掃打掃干凈。”
盛樂城的紅帳子今天,有不少姐們兒今日沒掛牌子。
紅帳子內,有單獨的一面墻壁,上面掛著姑娘們的牌子,只要姑娘牌子掛在上頭,就意味著你現在可以點她的鐘。
當然了,牌子越高,價格也就越高,牌子越低,價錢也就越便宜,最下面的一層,則基本上掛著的是野人女奴隸的牌子。
野人女奴隸的名字還都很好聽,春花秋月,海棠牡丹杜鵑什么的都有,但怎么說呢,看名字,終究不靠譜,畢竟萬物還是基本遵循一分錢一分貨的定理的。
不過,今日,墻壁上的牌子,明顯少了一小半。
有時候,姑娘有事兒,或者來例事兒了,也會摘牌子休息個兩天,但像現在這般大規模請假礦工的,倒是真沒遇到過。
雖說留守的軍士只有不到五千,但來往這里的商隊以及住在盛樂附近的不少人,也都會特意來這里逛逛,其實是不缺生意的。
那這些姑娘們不接客人不做生意去哪兒了?
其實,她們還在盛樂城內,只不過今日的她們,沒有穿上往日艷麗的衣服,而是一身白孝,頭戴紙花。
發髻,也盤起成了人婦式樣,每個人手里都抱著一個墨跡未干的牌位,從南街,一路走到了北街。
常有人說,b子無情,戲子無義;
但實際上,無情未必真無情;
她們,只不過是比尋常人,見識過更多的薄情寡義,領略過更多的苦澀酸楚,自然而然的,也就沒那么容易被觸動了。
但既然那個男人,愿意將領受撫恤銀的名字寫成她們,那她們,就不介意今日以遺孀的身份來為他們走一遭。
他們或許粗魯,或許內怯,或許喜歡口花花,或許那啥時要求比較多,或許長,或許短,或許墨跡,或許快,
或許,他們只是她們人生中,短暫停留過的過客;
但歸根究底,這是一個男人,將用自己的命換來的銀錢交給了她們。
以后,再吵架時,心里也能有一份底氣,老了之后,更能多一道念想可以就著一壺熱茶腳泡著白醋去慢慢追憶;
老娘當年,
也是有過一個男人,他愿意用他的命,來對我好。
路上,不少人注意到了這支由女人組成的隊伍,甚至有一些人,也認出了她們的身份。
擱在平時,無論是在紅帳子里還是在外頭,見著了,自然得上去調笑一把,甚至掌心拍一下那翹起的肥肉,道一聲明晚或者后晚去找你再聚;
但在今日,但在此時,卻沒有一個人敢于去口花花。
她們懷里抱著的,可是一塊塊牌位,牌位的主人,人已經不在了,但在軍營里混得,怎么可能沒幾個袍澤或者是過命的兄弟?
今日你口花花過癮了,信不信晚上人家就找上門來對你亮起那刀把子?
要知道,盛樂城里,沒有知府也沒有縣衙,有的,只有一座將軍府!
這群女人一路走,沒怎么停歇,最后,來到了學堂。
盛樂城的學堂,其教學模式和外頭的學堂不同,孩子們上學堂,上午學認字,下午學算術,沒了所謂的“詩書文章”,但每天中午和散學前,都會組織在一起,學習和背誦一些綱領,由教員來問,學生來答:
是誰給你們飯吃?
是誰給你們書念?
你們長大后,要報效誰?
至于那種喜歡教道德文章的窮酸秀才,盛樂城這里是沒有的,事實也證明,錢糧給足了,那些讀書人,其實也愿意變得更為直接和實際一些。
這群女人來到了學堂門口,站在外面,沒進去。
外頭動靜這么大,學堂的副山長出來了,他是個五十歲的老者,留著長須,以前,倒不是教書的,而是當賬房先生的,不過為人機敏,也會來事,更會管事,就被提拔起來,專門管學堂的事兒。
學堂的山長也就是校長是誰,那就不言而喻了。
鄭將軍以前人在盛樂城時,也會時不時地到學堂里來刷刷臉,每次來,這些孩子們都會極為激動地簇擁在鄭將軍身邊,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只不過,鄭將軍一直對“山長”這個稱呼不是很滿意,還是覺得“校長”聽起來,更有范兒一些。
副山長走過來,眼珠子滋溜一轉,旁邊一個年輕教員湊過來耳語了一聲后,才明白過來眼前這群女人到底是誰。
副山長老婆是河東獅,外加他年紀也大了,交公糧都難上加難,就別說去外頭打野食兒了。
但對于這個剛剛好意提醒自己的教員,副山長心里卻沒因此有多少好感,這家伙上次聚餐時還問過自家年齡最小的那個未出閣的閨女來著。
副山長倒是沒讀書人的那種酸腐氣,跑過生意的人,最會的,其實就是個八面玲瓏。
“姑娘們何故來此?進來,進來喝茶,有話慢慢說。”
今日盛樂城里正在做什么,副山長是清楚的,有的家,在歡樂,拿著軍功銀子去城內鋪子上買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糕點;
有的,則家里已經響起了哭聲,紙錢余灰也已經開始飄揚打轉兒起來了。
這群姑娘們,為首的是一個年僅四十的女人,叫梅姐;
按理說,年紀算大的了,但因為體態豐饒,也善解人意,很是受到那些年輕小哥兒的追捧。
她今日懷中抱著的牌位,其年齡,也就十九,在她眼里,還只是個沒大人形的大孩子,卻已然戰死在了沙場。
他無親無故,撫恤銀子,記著的,是她的名字。
梅姐對著副山長微微一福,
“學堂是個干澈的地方,我們就不進去了,我們身上臟。”
副山長愣了一下,
隨即,
就看見這個女人將一個銀袋子給放在了自己跟前的地面上。
放下后,梅姐退開了兩步,接下來,后面的女人們也將自己的銀袋子給放在了那里,不一會兒,地上就出現了一小堆銀袋子。
梅姐開口道:“這些大頭兵,無兒無女無親無故,人戰死了,撫恤銀子卻寫的是我們這些姊妹的名字。
但這些可是那些家伙拿命換來的銀子,我們姊妹們人在紅帳子里,受風先生照料,吃喝用度自是不愁的,自己也能積攢下來一些體己銀子,所以,這些撫恤銀,我們姊妹們是萬萬不敢拿的。
姊妹們聽說,不少那些真正沒成家的兵漢們將撫恤銀寫到了學堂里,可以領孤兒改姓傳宗,姊妹們這輩子是不能為這些牌位上的混賬男人生個娃了,就想著也用這個法子,幫這幫混賬東西傳個香火。
還請山長成全。”
梅姐抱著牌位對著副山長跪了下來。
“還請山長成全。”
身后的女人們都一齊跪了下來。
梅姐又道:
“孩子改了姓后,姊妹們每月都會出一份補貼給那孩子,銀錢不多,但總能讓孩子手里多一些零嘴,逢年過節,能多兩件新衣裳。
那幫沒腦子的兵漢們,既然舍得將撫恤銀名字寫成咱們這些姊妹,那咱們總得為他們傳宗的孩子多置辦點兒東西。
姊妹們知曉自己身上臟,沒有奢望那孩子能叫咱們娘,只求那孩子能曉得,跟了這男人的姓,日子能過得更好一些,能多念著那個死男人的好。”
這些話,
說得副山長臉上無比動容,
他不是讀書人出生,沒那多愁善感的毛病,
但此刻他還是后退兩步,
對著面前這群跪在自己面前的女人,
深深地一揖下去。
再直起身子時,臉上已掛上淚痕,
“姑娘們高義,高義啊!”
今日作坊只做半日,一來,是因為今日城里發賞賜銀,很多人請假去領銀子了,二來,是上頭特意吩咐的,今日之后,明后兩日歇工。
所以,女人在忙完了手頭的事情,順帶將東西收攏好之后,就回到了城內的家里。
推開家門,
女人看見自家婆婆此時正陰沉著臉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
見到這一幕后,女人的腳當即一軟,差點摔倒在這地上,好在她用手抓住了門框,穩住了自己的身子。
“娘,娘?”
女人喊了兩聲。
老婆子抬頭,瞧了一眼自己的兒媳婦,隨即,雙手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大哭起來:
“這天殺的老天爺啊,這天殺的老天爺啊!”
女人只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終究還是坐在了地上,眼淚,當即從眼眶里涌了出來。
他沒了?
一時間,
那個男人的音容相貌,開始在女人腦海中浮現。
仿佛,
就在昨日,
那個男人還會在院子里挑水,給自己兒子做玩具,然后掐著自己下工的時候,和自己匆匆見上一面后,再匆匆地離去。
從第一次來這里之后,他每天都會來。
她原本以為自己這輩子,就將這么過去了,拉扯好孩子,再侍奉好婆婆,日子無論過得多艱難,只要咬牙撐著,就能撐下去的。
再說了,自打自己可以進作坊做工后,家里的日子,也寬裕了不少,至少,衣食無憂了,孩子也能進學堂認大字。
她沒想過再嫁,她怕別人嫌棄自己的兒子,也怕別人嫌棄自己的婆婆。
又有幾個男人,愿意幫別的男人養孩子,甚至還愿意養那個男人的媽?
其實,倒不是沒有,但……
與其將就,不如就把日子這般簡簡單單地過下去。
但他偏偏出現在了自己的家里,
偏偏他人又老實,
自己也偏偏怎么看他,都覺得舒服。
下工回來的路上,往往也會懷著期待,只為能推開門時,多看他幾眼。
自家婆婆心疼自己,也愿意自己再找一個男人,在見到他之后,她也就沒什么好矜持的了。
她畢竟是個寡婦,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人,又不是什么黃花大閨女,哪里有什么放不開的?
他每天都來自己家,自己一次都沒將他趕出去過,意思,不是很明擺著了么?
但也不曉得他在猶豫個啥子,
或許,
是在猶豫,猶豫自己配不上他?
但他最后,還是坐下來,和自己一家人,一起吃了飯,還把他積攢下來的俸祿銀子都交給了自己。
自己也當著他的面收下了,
在她看來,
自己和他的事兒,
就算是定下來了!
為此,
這些日子,她每天晚上躺在炕上,都在想啊想啊……
說句不害臊的話,當初嫁給自己第一個男人時,自己的心,絕對沒有這次這般像是獐子亂撞。
以前也聽過說書先生講才子佳人的故事,
她不覺得自己是什么佳人,
但她覺得,
這或許就是說書先生所說的……一見鐘情?
婆婆幫著她,一起做嫁衣。
寡婦再嫁,是不會再大肆操辦的,婆婆也是女人,心疼她,當親閨女心疼,所以想和自己一起置辦一身行頭。
婆婆說,外頭,不能風風光光,怕人議論,但屋子里,別的妮兒有的,她也得有。
她在等著他回來,
但……
老婆子還在那里哭著,女人卻哭不出來,但卻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站起身,
走到自己婆婆面前,
蹲了下來。
她想說,是她沒這個命;
或者說,她其實就是克夫相,兩個男人,都因她而死。
曾經,自己的丈夫剛死時,村里人就這樣說過自己,然后,自己婆婆拿著掃帚,和那些長舌婦打架。
但這一次,她自己也信了。
如果沒有認識自己,如果沒有最后吃一頓飯,他會不會就不會死。
老婆子一邊抹著眼淚一邊道:
“先前將軍府來人了,說,說虞哥兒他,他,他受了重傷,癱了。”
女人猛地抬頭,看著自己的婆婆。
他沒死,
他沒死,
他沒死!
“哎喲,天殺的喲,怎么就這么苦命了喲,好不容易能再找個男人,你也能有個依靠,怎么就癱了呢,怎么就癱了呢!”
女人心里,仍然被喜悅充斥著,沒有做出反應。
老婆子瞧著自己兒媳婦的樣子,
誤以為自己兒媳婦的心思,
她只能用自己枯瘦的手,捧著自己兒媳婦的臉,
“妮兒啊,人家出征前,俸祿銀子可都是給你了,咱們也一起坐下來吃過飯了,妮兒啊,咱做人得講良心啊,你可千萬不能看著他癱了,你就撇開人家啊。
咱得養他,咱得伺候他,
這是咱的命,這是咱的命啊!
咱不能做那種沒良心的事兒,也不能說話不算數,曉得不?
你要記著,他虞哥兒,就是你男人,甭管他還能不能下地,只要你男人沒死,你就得伺候他,伺候他一輩子!”
老婆子一輩子就信一個理兒,那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女人卻笑了,
“娘,我懂。”
只要他沒死就好,她是真的愿意伺候他的。
這時,
院墻上,
兩個孩子的腦袋緩緩地滑落下去。
狼崽子對著劍婢道:
“這一家子,看樣子還不錯,在我們荒漠上,愿意這樣死心塌地的女人,可不多。”
荒漠的生存條件極為惡劣,要是一個家里的男人,無法站立起來支撐起這個家,那么女人帶著孩子直接鉆進另一個男人的帳篷也是常有的事。
劍婢小大人似的抱著雙臂,點點頭。
“那些銀子怎么辦?”
一千來個首級軍功折算下來的銀子,得嚇死個人。
但卻被劍婢給攔下來了。
劍圣說過,不想去做什么試探。
鄭凡也就答應了;
但耐不住盛樂城這邊,劍婢自己的自作主張。
在小孩子眼里,實際上只有黑白兩種顏色,有些人,既然想要當自己的師母,那自然得過那一關。
狼崽子拍拍屁股,道:
“聽說,咱們要搬家咧,去東邊,很東邊很東邊的那種。”
“我知道。”
“唉,每次在一個地方待習慣了,就又得換地方了。”
“呵。”
劍婢笑了笑,
“你怕什么,既然是搬家,自然是能帶走的都帶走,東西是這樣,人也是這樣。”
“咦,你的意思是,大家伙都會去?”
“那還用說。”
“那成,我還收了一幫小弟呢,沒了他們跟在我后頭,以后的日子得多無趣啊。”
劍婢對狼崽子翻了個白眼,
學著從魔王那里學來的新詞兒,
不屑道:
“幼稚。”
將軍府內,小侯爺正用自己的小嫩手抓著圍欄,不停地繞著走。
四娘則坐在另一角,翹著腿,一邊喝著茶一邊翻閱著賬簿。
搬家后,意味著一切要重新開始,不過四娘并沒有多么頹廢。
當初的她,早就習慣了在各個時代開青樓。
換一個地方,再重新布局和發展,也沒什么不好的,反而能給人一種新鮮感。
再說了,
雪海關那邊兒,比這里可供施展的拳腳,那可真是大多了。
起身,從面前的盤子里,拿了一塊桃酥餅,遞給了被圈在“小柵欄”里的小侯爺。
小侯爺單手去接餅,但一只手試了幾下卻都拿不住。
不得已之下,小侯爺用雙手去拿餅,然后身子沒了保持平衡的支撐,直接一屁股墩兒坐在了地上,一臉懵逼。
四娘被逗笑了。
小侯爺也沒哭,見四娘笑了,也跟著一起笑了。
四娘一直覺得自己不喜歡小孩,一直到現在,她才發現,自己不是不喜歡小孩,只是不喜歡哭鬧。
說心里話,這小侯爺,也確實懂事兒,討人喜歡。
該不該,
和主上先生個孩子呢?
四娘開始遲疑。
但這遲疑,也僅僅是片刻,她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忙碌。
雪海關,什么都缺,所以盛樂城這里,真的是有什么就最好搬走什么,這樣一來,需要統籌和安排的地方,確實很多。
桃酥餅遞給了小侯爺,
小侯爺雙手抓住,
低下頭,
似咬似抿地扒拉下去一塊進嘴里,
然后閉上眼,開始耐心地咀嚼。
這時,一個小娘子從外面走了過來,站在門口,稟報道:
“夫人,北先生讓人過來請您去城外,還說要多帶點兒人。”
四娘點點頭,吩咐道:
“我曉得了,府內侍衛,調撥出一半跟著我去城外。”
“是,夫人。”
小娘子出去了,
四娘則拿了一件皮草披在了身上,
伸手捏了捏小侯爺肉嘟嘟粉嫩的臉蛋,
“知道你飯量大,都吃了吧,別客氣。”
小侯爺似乎是聽懂了,咧開嘴又笑了起來。
擱在平時,甜食都是定量的,不會讓他放開了吃。
四娘走出了屋子。
小侯爺把手中的桃酥餅捧起來,然后手故意一松,餅子掉落下來,分出了兩塊。
小侯爺拿著一塊,在地上撅著自己的屁股,來到了自己這個被小柵欄圍出來的區域的一個角落,將這一塊餅放在那里。
其實,
大部分小孩子小時候是記事兒的,只不過后來忘記了而已。
他記得,自己有一個小伙伴,以前一直陪著自己玩兒,所以,他要把好東西留出來一部分給他。
他其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么做的意義何在,可能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將其全部忘記,但至少在這個時候,他是記得清清楚楚的。
小孩剛出生時,其實本就極為敏感,尤其是對那種東西的感知,更為清晰。
這也就是所謂的,小孩子比大人更容易“見”到鬼。
當然了,在小侯爺眼里,那不是什么“鬼”。
隨后,
小侯爺又撅著屁股爬了回來,撿起另一塊餅,開始繼續用似咬似抿的方式吃了起來。
平日里,為了安全起見,除了乳娘在喂養時,其余時候,不允許有人在旁邊伺候著,到底是從小被魔丸帶大的孩子,哪怕是自己一個人待著的時候,也不哭也不鬧,有吃的自己能咬得動的就吃,然后就自己玩兒,玩兒累了自己就睡,乖巧得簡直不像話。
這時,將軍府后宅的小池塘里,出現了兩道黑影。
黑影慢慢地從池塘里浮出,明明水流在滴淌,卻沒有發出絲毫的聲音。
兩個黑衣人默默地從池塘中走出,對視一眼后,開始快速地向里屋奔跑。
他們的速度依舊不算快,但行進之中,卻像是留下了一道道殘影,最重要的是,他們二人明明剛剛是從池塘里出來的,但卻沒有在地上留下絲毫的水漬。
“吱呀………”
屋門,被輕輕地推開。
下一刻,
一個黑衣人縱身一躍,跳到了屋頂,然后馬上趴了下來,其目光,則在警惕地巡視著四周。
另一個黑衣人則走入了屋內。
小柵欄里,正抱著桃酥餅坐在那里一點點啃著的小侯爺抬起頭,看著走進來的黑衣人。
“噠………噠………切………”
小侯爺將桃酥餅向對方伸了伸。
這時,
屋頂上的黑衣人揭開了瓦片,向里面看去,其目光,像是毒蛇一般深邃,在詳細地打量著這個孩子。
屋內的黑衣人,則抬頭看向上方。
他們在確定這孩子,到底是不是那個孩子。
因為這孩子身份很貴重,今天,如果不是趁著將軍府侍衛被調撥出去一半的空檔,他們也很難悄無聲息地潛入進來。
所以,這次如果失手,那就標志著他們絕無第二次機會。
眼前,最重要的,就是分辨一下這孩子會不會是一個障眼法。
畢竟,養一個普通孩子在這里做幌子,真正地那孩子則秘密養在其他地方,這也是正常人都能想到的事情。
小侯爺沒哭,見眼前這黑衣人似乎不想吃餅,就又送到自己嘴邊,繼續努力地抿咬起來。
他飯量很好,而且老早地就開始吃一些除了母乳以外的其他一些食物。
一開始,四娘還擔心過這么早地吃這些會不會不好,但后來慢慢發現,或許到底是田無鏡的孩子,這基因傳承確實強大,身體素質真的不是一般的好。
這也讓四娘心里產生了一些幻想,
比如,
等到主上品階更高時,再和主上一起生孩子,那生出來的寶寶,身體素質豈不是會更好?
要么不做,
要做就做到最好最精致。
這是每個魔王的一種信條,同時,也是維持住生活品質的底線。
生孩子,也是同理。
畢竟,自己和主上的孩子,也是七個魔王的少主。
且在一定程度上,這個孩子,會比主上和七個魔王更親密。
畢竟,他是魔王們生命的一種延續,意義,非同一般。
可憐遠在雪海關的鄭將軍并不知道,自己因為小侯爺的體質好,所以被四娘斷絕了短時間內上壘的希望。
屋頂上的黑衣人正在觀測,
下面的黑衣人則從懷中取出了一條黑色的小蛇,這是產自于楚國大澤內的一條小蛇,喜食靈氣。
很多人都會特意尋來這種小蛇,在尋寶或者搜尋靈草時使用,因為它們對這類的存在,本身就有著極為敏銳地感知力。
小蛇環顧四周,在黑衣人手掌里游轉了一圈,最后蛇頭對向了坐在小柵欄內的小侯爺,吐出了自己的蛇信子。
“嘶嘶…………嘶嘶嘶………………”
很顯然,這個孩子引起了這種小蛇的反應。
這意味著這個孩子,先天之氣飽滿,堪比靈草,再稍微長成一點,就絕對是上佳練武的胚子。
有點類似于劍婢于劍道一途的天賦。
這其實也很好理解,因為鄭將軍私下里就曾不止一次地感慨過,拋開自滅滿門那件事兒不談,田無鏡本身拿的就是主角模版。
又要去學兵法,又不耽擱練武。
最后,領軍打仗坐到了大燕軍神的位置,練武境界到達了可以以武夫身份戰勝劍圣的地步。
同時,還兼修了一些煉氣士法門。
這般強大的天賦,哪怕他孩子就只遺傳個一兩成,都是相當恐怖了。
一上一下兩個黑衣人對視了一眼,
都微微頷首,
他們分別確定了,
這個孩子,
應該就是他們要找的目標。
這個時代的人,普遍還是相信血統的,同時,他們也不認為,盛樂將軍府會特意尋來年歲一致且資質驚人的一個孩子來當那位小侯爺的傀儡。
所以,眼前這位,是真的!
黑衣人從自己袖口里掏出了一條看起來像是水布一樣的半透明物質,然后,走向了小侯爺。
小侯爺見狀,
兩只黑亮亮的眼睛一邊盯著他,
一邊繼續咬著自己手里的酥餅。
酥餅外邊軟,里面有些硬,小侯爺牙齒還沒長利索,抿咬起來,有些困難,但他還在努力,也在使勁。
終于,
黑衣人走到了他的跟前。
“轟!”
就在這時,
黑衣人的腳下地磚忽然塌陷了下去,
異變來得過于突然,
但黑衣人的身手也確實不俗,身體居然沒有落下去,反而強行扭轉,想要脫離這塊區域。
“嗡!”
一口棺材,豎直了過來,擋在了黑衣人和小侯爺的柵欄之間。
“…………”黑衣人。
他們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了,既然敢來偷孩子,且孩子身份這般貴重,也早就做過會出意外的各種準備和預想。
但誰他娘的能想到偷個孩子,
半路居然能殺出一口棺材來擋路!
小侯爺繼續對著桃酥餅使勁,小孩子的倔強勁兒上來了,就一定要不達目的不罷休。
“哐!”
棺材蓋落了下來,
里面,
站著的是閉著眼的沙拓闕石。
鄭將軍帶著五個魔王出征,家里留著的四娘和瞎子又都俗務繁重,所以,為了保險起見,在臨走前,將沙拓闕石的棺材,從后院兒里搬到了屋子下面。
也就是說,
小侯爺這段時間,
一直是在一口棺材上面玩耍吃喝睡。
動靜既然已經出了,
兩個黑衣人雖然不清楚這棺材內到底是什么人,但還是在第一時間下定了決斷。
上方的黑衣人直接破開了屋頂瓦片落了下來,
里頭的黑衣人則掏出一把匕首沖了上去。
“嗡!嗡!嗡!嗡!嗡!!!!!!!!”
沙拓闕石,
在此時猛地睜開眼,
其目光之中,閃爍著暗紅色的幽光,且在近乎同時,兩個黑衣人都感受到一股極為恐怖的力量在剎那間鎖縛住了自己的身軀。
這是一股他們根本就無法匹敵,也根本無法掙脫的力量。
沙拓闕石伸開雙臂,
一上一下的兩個黑衣人就這般被強行拘了過來,二人的脖子,穩穩地落入了沙拓闕石的掌心之中。
雖說此時的沙拓闕石,受限于眼下的狀態,不復當年蠻族王庭左谷蠡王的巔峰風采,但又豈是這倆“毛賊”可以抗衡的?
況且,這倆人在身法上可稱一流,但在其他方面,可能就比較一般了。
兩個黑衣人脖子被沙拓闕石抓住,開始奮力地掙扎。
“知道你飯量大,都吃了吧,別客氣。”
這是四娘臨走時,說的話。
“咔嚓!咔嚓!”
是沙拓闕石捏斷了這二人的脖頸。
“咔嚓!”
小侯爺在不懈努力之下,終于咬下了那一塊比較硬的酥餅,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小孩子的快樂,
就是這般的簡單且容易滿足。
“咯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