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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地的風徐徐吹來了晉級;
其實,
這一輪晉級的方式,早已經很明確了,畢竟,有樊力先拔頭籌,再有梁程、四娘以及阿銘的后續跟進;
在這種事情上,魔王們基本都是“情報共享”的,因為誰也不清楚下一輪第一個會晉級的是誰;
再者,大家都圍繞在主上身邊,共同地在過這“一生”,可以說,大家伙現在是一個團隊,且這個團隊自由度還很高,大家都玩得很盡興,并不是你晉級了我就無法晉級的利益沖突,所以,也就談不上什么內耗。
而這一輪的關鍵點,就是四個字——敞開心扉。
一種,脫離了單純的“舔”的新層次,但其實,也不難。
瞎子之前一直在猶豫,在思索,
正如他所說的,他心扉中,空無一物。
空無一物,其實也是“物”;
正所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瞎子是個很聰明的人,聰明人往往在做九成九以上的事兒時,會很從容有序,但有時,也會鉆入牛角尖。
然而,
晉級本該是一件激動和愉悅的事,畢竟,這意味著實力的進一步恢復;
只是,
這畫風,
這鋪墊,
讓瞎子,很難提取出那種歡喜的感覺。
如同鄭伯爺先前所說的那般,如果瞎子在給自己擦去嘴角橘子白絮時晉級了,那他鄭凡,會惡心個十年;
眼下,是反了過來。
且“惡心”這種情緒,往往很是奇怪,兩個人站在一起,其中一個人惡心時,另一個人,往往會覺得無所謂,甚至,還有點想笑。
“恭喜恭喜。”鄭伯爺有些敷衍地道。
瞎子扶額,同樣很敷衍地擺擺手。
“我覺得,剛剛應該是恰好情緒到了,和橙子沒關系。”鄭伯爺說道。
瞎子搖搖頭,
“主上,這事,就不用解釋了。”
瞎子抬起頭,
他剛剛說的話,也讓他有些精神上的不適。
“辛苦你留在這里幫劍圣做一下護法,我還有點事。”
這是個糙到不能再糙的借口,因為如果是正經事,瞎子不可能不知道,但瞎子還是點點頭,待得鄭伯爺離開后,剛剛晉級的瞎子代替他成為了劍圣的護法。
他也需要靜靜,更需要緩緩。
現在,
最慶幸的,
應該是自己是后半批晉級的,如果自己是第一個,那么自己的這段晉級經歷肯定要被其他魔王翻來覆去地要求詳細解說好多遍;
這將是一種,恐怖的煎熬;
同時,
畫風也很可能被帶入一個詭異的漩渦,不叫辣眼睛了,叫眼睛里長針眼。
少頃,
瞎子又默默地拿出自己兜里的第二個橘子,
猶豫了一下,
又放回了口袋。
在其身邊,還有鄭伯爺留下的半個橙子。
瞎子指尖向前一點,
橙子滾落下臺階,向前滾去;
指尖再一收,
橙子又開始往回翻滾;
滾過去,
又滾過來,
滾過去,
又滾了過來;
最后,
瞎子打了個響指,
半個橙子直接炸裂開,
空氣中當即彌漫起橙子的味道,
瞎子嘴角抽了抽,
這令人作嘔的酸甜味。
鄭伯爺的確是有事兒,四娘這陣子基本都在簽押房忙碌,自己凱旋歸府時,四娘向自己說了劍圣“失蹤”的消息,馬上就又去整理賬簿。
伐楚大戰在即,
雪海關至少得出一萬五的戰兵,同時還有相對應的民夫;
眼下,更是多出了野人奴仆軍的加入,算上各項錢糧軍需,千條萬緒之下,也就只有四娘有這個能力將這些事情給梳理下來。
所以,鄭伯爺也不好意思詢問四娘:
不是說好我從燕京回來就開始造娃的么,什么時候開始丫?
沒去打擾四娘,公主那兒,她每天又都睡得挺早,只要條件允許她就會保持著大楚貴族近乎刻板的作息,鄭伯爺也沒去。
最終,
鄭伯爺走入了一個雅致的小院中。
她不會睡很早,也不可能睡很早。
兩個守夜的女婢在看見鄭凡過來時,馬上行禮:
“參見伯爺。”
“參見伯爺。”
“行了,你們下去吧。”
鄭伯爺直接推開屋門,看見里面坐著的一道倩影。
柳如卿入睡前穿著一身紫色的薄綢長衫,將其玲瓏身材凸顯得淋漓盡致。
這身衣服,只能在臥房里穿,是不可能穿出去的。
雖然人們常說,人靠衣裝,但也有一種人,她們可以靠自己,去撐起衣服。
柳如卿就是這樣子的女人,她的容貌,她的氣質,她的風情,她的柔弱,一切的一切,在其身上形成了一種最為和諧的共生存在。
若是在宮內,她絕對是那種能使君王不早朝的女人。
甚至,那種屬于寡婦的憂郁,也為其在眉心,點綴上了能讓人沉醉的迷香,恰到好處,恰如其分。
不是怨,也不是恨,更不是哀,
而是惋;
增之一分則嫌膩,減之一分則嫌淡。
正如鄭伯爺所想,別人或許忙,或許早睡,但柳如卿,不會。
于范家,柳如卿寡居多年,白天見到范家人,還得得體地去應對,晚上,入睡前,得先花一些時間嘆惋自己的凄清孤單;
來到伯爵府后,還得多嘆惋一段離鄉愁緒;
今日,因為撞見了不該看到的一幕,其實又多了一段。
范正文將其千里迢迢送到雪海關來,目的是什么,柳如卿很清楚,雖然,她是范正文的弟媳,按理說,范正文這個當哥哥的,應該盡量保全自己弟弟的遺孀;
但奈何,這位曾經被她認為是范家老祖母請來的名醫叔叔,其身份,竟然尊貴如斯。
柳如卿的性子,談不上多怯懦,但實則,依舊擺脫不得當下這個世道女人是男人依附品的格局束縛;
她已然將自己的位置擺好,坐于妾位,同時,在得知自己弟弟柳鐘也將來到雪海關后,其心里,已然將伯爵府當作了自己新的歸宿。
本是零丁人,此身寄托在范府和寄托在伯爵府,又有何區別?
既然做好了心理上的準備,柳如卿也在等著,等著哪一天,“叔叔”會進入自己的臥房,采擷自己的身子。
這是她該做的,她沒想著去反抗;
真要反抗,在從范家到雪海關的路上,她可以有無數個機會可以結束自己的性命。
同時,
說句心里話,正如公主曾經將屈培駱和鄭伯爺比較過得出鄭伯爺怎么看,都比屈培駱優秀一樣;
柳如卿也會情不自禁地將自己的亡夫和鄭伯爺比較一下,但就連屈氏嫡長子都比不過,范府一個病怏怏的下房公子哥,又怎么能比得過這位大燕的平野伯?
甚至,將亡夫和平野伯放在一起比較,更像是在故意抬舉亡夫,在褻瀆平野伯。
柳如卿清楚自己腦海中的這些想法不對,但她卻控制不住自己去往那邊去想。
住在伯爵府,吃在伯爵府,行在伯爵府,不去想平野伯,還能去想誰?
然而,
她是做好了準備,
可能是今晚,可能是明晚,也可能是后晚;
但奈何,鄭伯爺就未曾在其這里留宿過,倒是白天時不時地會過來,聽聽自己唱唱曲兒,喊兩聲“叔叔。”
女人心思細膩,柳如卿本就蕙質蘭心,雖說早早頭戴白花,但這些年在范府和那些妯娌們,也是時常聊天的。
男人的一些心思,男人的一些喜好,她也是知道一些的。
就比如,
她清楚,
鄭伯爺似乎很喜歡聽自己喊他“叔叔”。
明明自己是其妾室,是他名義上的房中人,卻喜歡自己喊其長輩稱呼。
風姐姐也知道了這件事,還曾命人特意喊其過來,讓其叫“叔叔”給她聽聽。
柳如卿當時嚇壞了,
因為她清楚四娘在伯爵府中的位置,
就算是大楚公主,在其面前都得做小,更別提她了。
柳如卿以為是四娘怒她以這種狐媚手段來勾引平野伯,
她自己也是有些心虛,因為她也是為了討得平野伯歡心,所以才未改了這稱呼。
然而,
四娘只是讓她當面喊了幾聲叔叔,
又讓她喊了幾聲“爸爸”,
就揮手讓她下去了。
這件事后,隨著來伯爵府的日子久,柳如卿也逐漸放開了。
平野伯比之范府,確實很冷清,但,她其實很喜歡這種冷清,沒有事時,她可以盡情地在自己的小院子里養養花看看書,不用去對人刻意地做笑臉,在這兒,很自在。
唯一的不自在就是,平野伯到底什么時候要了自己?
雖然清楚,身為女人,思索這個會讓她覺得很羞恥,但她不能不去想,因為她本就是“殘花敗柳”之身。
最重要的,度過一開始的迷茫和慌張后,她本能地想要去為現在的生活,去尋求一份保障。
且,自己的弟弟不日也將來到這里。
自己雖然被下人稱之為“姨娘”,但她這個姨娘,可什么都沒抓住過呢。
一如一封文書,早已寫好,字跡也已干了,卻一直未曾蓋章。
這顆心啊,
就一直在天上飄啊飄著,踏實不下來。
也不是沒想過去故意勾引一下平野伯,但她的媚,乃是由內而外,并非刻意,故意喊“叔叔”已然是她所能做的最大極限了。
再者,
每次看見平野伯,
他坐在自己面前時,
自己都會有一種磅礴的壓力。
她,害怕他,怕得緊,怕得難以自抑。
今日,
柳如卿對著鏡面,看著自己容顏,眼眶,微微有些濕潤,她不想去想自己的相公有龍陽之好,但白日里的一幕,又是怎么回事?
而這時,
鄭伯爺推開門進來了。
柳如卿嚇得站起了身,雙手放在胸前,看見鄭伯爺后,怯生生地喊道;
“叔叔哎”
還是平野伯第一次晚上進入她的臥房,柳如卿的臉上,無法抑制地掛上了兩抹嬌紅。
熟透的蜜桃,仿佛輕掐就能出水一般。
鄭伯爺徑直走過來,在先前柳如卿坐的凳子上坐下,而后毫不客氣地將佳人強摟入懷。
柳如卿發出一聲驚呼,
隨即將臉埋在鄭伯爺的胸膛,雙手死死地攥著伯爺的衣角。
若是一切就這般順理成章,那就…………順理成章吧。
這不是來得太快太突然,而是來得,太慢了,這種等待,也是一種煎熬。
今日將身子給了他,
明日再面對院子里的那些下人喊自己姨娘時,自己心里,也就不用那么虛了吧。
誰知鄭伯爺一只手在其下面渾圓處不停地揉捏使得那兩瓣不停地變化著形狀,
另一只手則提起她的下巴,
讓她目光和自己對視。
下方的手,火熱且發燙,她的身子,更是越發酥軟,鼻息之間,已然帶上了濕熱氣息;
其目光里,
更宛若有碧波在蕩漾,漾入人的心坎兒,這不是勾人心弦,而是人心,已然化弦。
同時,柳如卿也感知到抱著自己的這個男子不斷起伏的胸膛以及眼睛里,近乎要噴發而出的火。
久曠寡居,宛若一池春水,遲遲等不來吹起其漣漪的輕風;
干柴遇火星,嬌羞和窘迫以及那欲拒還迎的急切,
讓柳如卿發自內心,發自以情地喊出:
“叔叔哎”
此聲入肺,此調入情;
鄭伯爺深吸一口氣,
“乖,再多喊幾遍。”
先前幫瞎子進階,鄭伯爺擔心自己被晉地的風給吹亂了節奏,雖然他自信于自己是一個直男,但這會兒,也需要柳如卿來幫自己“防微杜漸”一下。
柳如卿雙手摟住了鄭伯爺的脖子,
將自己的嘴湊到鄭伯爺耳邊,
唇瓣,似舔似貼,就這般抵在鄭伯爺的耳垂:
“叔叔,人家要”
“嘩啦!”“嘩啦!”“嘩啦!”
一桶桶井水,從頭頂澆灌下來。
手里拿著兩串糖葫蘆的劍婢走過這里,看見井口旁站著的人,有些疑惑,隨即,認清楚是誰后,不由意外道:
“伯爺?您這是大晚上地練功?”
鄭伯爺沒理會劍婢,而是又提起一桶井水,澆灌在自己身上。
呼……
“伯爺,您這也太自律了吧。”
劍婢主動走了過來。
鄭凡將手中的木桶丟在一旁,對她道;
“拿帕子和衣服來給我。”
“額,好,伯爺。”
劍婢快步跑出去,拿來了毛巾和一套衣服。
簡單擦拭了一下身子,換上了衣服,鄭伯爺伸手從劍婢手里搶過一串糖葫蘆,咬了一口,道:
“小孩子家家的,晚上少吃甜的,小心蛀牙。”
說完,
鄭伯爺就直接向前宅走去。
簽押房內,
四娘還在翻閱著賬簿,不時微微蹙眉。
待得鄭伯爺走進來時,四娘抬起頭,看著他,露出笑容。
“辛苦了,四娘。”
鄭伯爺走到桌旁,將手中糖葫蘆遞送到四娘嘴邊。
四娘輕啟紅唇,咬了一口。
鄭伯爺問道:“甜不?”
四娘點點頭,道:“甜。”
然后,
一邊咀嚼一邊繼續翻著手中的賬簿。
“別太累了,注意休息。”鄭伯爺道。
四娘點點頭,繼續看著賬簿,道;
“嗯,等奴家把手上的事情做完。”
鄭伯爺在旁邊拉過來一張椅子,坐下,道:
“你說,咱剛剛的對話,像不像,我是富婆包養的小奶狗?”
“主上是想換一個情景模式么?”
“呵呵。”
“如卿妹妹服侍得好么?”
鄭伯爺眉毛一挑。
四娘笑道:“不是奴家刻意地盯著,是府邸的那些小蹄子們,大半是奴家在虎頭城就收攏過來的,她們見了主上晚上去了如卿妹子的屋,就馬上到奴家這兒來打小報告了。”
鄭伯爺搖搖頭,道;“其實,什么都沒做。”
“沒做?”四娘有些意外,放下手中的筆,看著鄭凡。
這時,四娘才發現鄭凡頭發上還濕漉漉的;
心思靈敏的她,馬上明白過來鄭凡的心意,道:
“主上,奴家不介意這個的。”
“但我介意的。”鄭伯爺很認真地說道,“其實,我覺得吧,咱倆人這輩子,在這個世界上,湊合著把日子過了,就挺好的;
你要是想要孩子,咱就要個孩子,不想要孩子,咱日子也照樣地過。”
“奴家………”
“總之,在你懷孕之前,我不會碰她們的,你懷孕了,我也可以不碰。”
“但奴家,真的不介意啊,主上完全不用憋著自己,奴家不是在裝賢惠,也不是在說反話。”
“我也不是。”
“那如卿妹子豈不是會很傷心?”
“我與她說過了,她也理解了。”
“但奴家這里,事情真的很多呢。”
“你忙你的,今晚,我陪著你,來,我為你研磨。”
“主上。”
“嗯,別客氣。”
“奴家用的是炭筆。”
“……”鄭伯爺。
晨曦將現時,
屋門被從里面推開,
劍圣從屋內走出。
瞎子則順勢起身,笑著問道;“您感覺如何?”
劍圣笑了笑,道:“感覺,想現在就找田無鏡再打一架。”
“您必勝。”
“也勞累你了,在這里守了這么久。”
“應該的。”
“鄭凡呢?我得謝謝他。從進盛樂城開始到現在,我于劍道之悟,精進良多。”
“主上留下話了,說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氣。”
劍圣點點頭,他本就不是什么迂腐之人,看了看天色,劍圣開口道:
“忽然,想喝點兒了。”
瞎子馬上道:“成,我去讓人置備盤花生米,再配一壺黃酒,三個酒杯。”
“三個?”
“這酒,自然得去茍莫離在的屋子喝,味道才更足。”
劍圣笑了。
奉新城外,
一輛馬車在緩緩地行使,
一隊騎兵,分列左右,進行護送。
前方出現一座臨時搭建的亭子,一張木頂,三側擋板,留一面通風。
亭內,
坐著一身著白色的蟒袍的男子。
馬車外圍的騎兵即刻散開,馬車于亭前停下。
車簾被掀開,一個白發老者在仆人的攙扶下,從馬車上下來。
老者身著一身黑色的長袍,身形看似瘦削,眉宇之間,卻宛若有罡風之氣。
乾國文圣姚子詹曾自嘲過,
他說自己一生行的是荒唐事,做的是荒唐詩,做的是荒唐人。
這不是自謙,而是因為他確實放蕩不羈愛自由,于詩文中,他自由,于朝堂上,他自由,于家族里,他亦是自由。
為了配上自己上述的三句荒唐,
姚子詹還特意點上了另外三位。
大乾江南有一大儒,一甲子之前,就文氣遠揚,卻一生拒絕入仕,中舉立家,為家族田畝免去賦稅報了家里養育之恩后,沒去上京參與春闈,而是一甲子如一日,行走于民間,辦私塾,不收束脩,教窮苦人家子弟識文斷字;
其年輕時,佳作不少,但執其教尺后,所念所誦,皆以三字經以及一些啟蒙詩為主。
卻被姚子詹奉為一生做的是正經詩,畢竟,沒有比教書育人,有教無類,更正經的詩文了。
大乾西山郡,曾有一位讀書人,春闈得中,殿試上,被官家親點為探花,卻未曾去續寫那探花風流韻事,而是于半年后,辭官歸鄉,西山郡因旱災頻發,所以是乾國里少數的窮困之地。辭官歸鄉后的他,便帶著族人和鄉民,開挖水渠,設計河道,一做,就是二十年,久經風吹日曬,曾經的探花郎,如今看起來,和老農,沒什么區別。
讀圣賢書,做圣賢事,再者,民以食為天,社稷,以民為重,故而,他便是一生行正經事。
第三位,
不是乾人,
而是一位楚人。
其出身于大楚陳氏,陳氏,也是楚國二等律貴族,但其人卻非陳氏嫡子,甚至,不是庶出,乃是,私生子。
其一生,隨母姓,姓孟,名壽。
孟壽成年后,入大楚文史閣,與其座師一同修整了《楚史》,記敘的是從初代楚侯入楚至當下。
《楚史》修撰完成后,三十歲的他,入晉,受聞人家邀,修撰《晉史》,七年得以修成。
聞人家許以千金,想讓其于《晉史》中,為自家美言,春秋筆法一二。
但其依舊固執地在《晉史》之中堅持留下一筆,自徳宗皇帝后,帝族大權旁落,三家分晉之象已露。
直接點名了,晉皇一脈的權力,是在徳宗皇帝后,開始被司徒家、聞人家、赫連家這三個封臣家族分食。
聞人家因為這一句,關押了他三年,期間,威逼利誘,均未能逼其改筆。
后,聞人家老家主離世,新家主上位,其人敬重孟壽風骨,赦其離境。
自此,世人都稱孟壽,史筆如刀。
修撰《晉史》的七年,加上被囚禁的三年,離開晉地時,孟壽已經四十了,后來,有文人因此做詩,而立入晉不惑出,春風依舊少年郎。
孟壽沒有歸楚,而是受乾國官家之邀,入了乾,于上京翰林院,花了三年時間修撰了《乾史》。
故而《乾史》開篇太祖皇帝本紀中就直言,太祖皇帝掠其天下。
一個掠字,表明乾國開國,是靠著欺負掠奪人家孤兒寡母才起家的。
乾國官家沒關他,也沒難為他,禮送其出乾。
孟壽于四十四歲,入燕,修撰《燕史》,這一修,就修到了現在,修了近三十年。
一則是因為,大楚貴族尊崇復古,古籍眾多,且保存完好;晉國有聞人家這個喜好風雅文華的大家,也是藏書豐富;乾國更不用說了,一座翰林院,可謂是文華薈萃,且乾國歷史,本就短。
而燕國,雖開國八百年,然則幾乎一直都在打仗,皇帝都時不時地會戰死,其余方面,就很少有人去詳細記錄了,且燕人,對文教這方面,本就不重視。
也因此,修撰《燕史》,沒有那么多手邊的史料和古籍去考證和對校,很多時候,只能親力親為,早些年,還得去燕國各大門閥之家登門求書;
再者,人上了年紀,精力也就不如從前了,修史,自然也就慢了。
不過,孟壽一人,周游列國,修四大國史,堪稱天下史家之最。
姚子詹評其人曰:史筆如刀,非筆如刀,非史如刀,乃執筆者心性如刀;
稱其為,做一世正經人。
眼下,
孟壽站在亭子外,看著亭內站著的人。
田無鏡走出亭子,俯身一拜:
“老師。”
孟壽入燕,曾求書于田氏,田氏允之,唯一請耳,收田氏子無鏡為徒。
所以,孟壽是田無鏡文教一道上的老師。
師徒見面,沒有絲毫生分。
孟壽摸了摸肚子,道:“為師餓了,有吃的么?”
“備下了。”
“好。”
孟壽在田無鏡的攙扶下進了亭子。
亭子內的小桌上,酒菜早已備好。
孟壽拿起筷子,吃喝了起來。
田無鏡也拿起筷子,陪著老師一起用食。
少頃,
孟壽放下了筷子,田無鏡也放下了筷子。
“你繼續吃,為師年紀大了,飯量不行了,常常餓得快,但吃了兩口,就飽了,你還年輕,得多吃些。”
“老師,無鏡之前用過了。”
“哦,好。”
“老師,大楚派來接你的隊伍,再過片刻就到。”
“那感情好,咱們師徒倆,還能再說會兒話。”
“老師何必此時歸楚?”
“《燕史》已修撰好,哪有不歸家的道理?得虧燕皇陛下馬踏門閥,得收門閥藏書入宮,否則這《燕史》,為師有生之年怕還真修不完,哈哈哈,那幫門閥世家,前些年,為師一個個求爺爺告奶奶地,結果只當為師是叫花子去打發,落得這般田地,該,該啊!”
田無鏡也笑了。
很久以前,孟壽曾對他說過,說他修了大半輩子史書,就越是分不清楚是非對錯了,只知這史書每一頁,都浸透了刀光血影、勾心斗角、蠅營狗茍。
就是那正大光明的歌功頌德的話語之下,往往也隱藏著暗濤洶涌。
讀史,可以知興替;但修史,越修就越容易將自己身上的人味兒給修沒了,因為修史時,你不能有自己的看法,不能有自己的喜好,也不能有自己的立場,久而久之,你可能連你自己,也沒了。
“對了,徒兒,你可知為師與你作的是什么?”
說到自己得意處,
孟壽雙手抓著小桌邊緣,身子微微站起向前,看著田無鏡,像是老頑童得瑟炫耀自己本事一般,道:
“為師與你修的,是本紀,和那鎮北侯一樣,也是本紀,在為師看來,我徒兒和那鎮北侯府一樣,都有資格用那帝王專用的本紀!”
田無鏡依舊只是笑笑。
“為師知道你不在乎,但為師得為你做點什么,徒兒,天下人不知你,但為師知你,為師知你之不易!
生而為人,落于史書之中,不過寥寥數筆,但寥寥數筆,怎能寫盡一人一生之萬一?
若真要做那萬一,則要承那萬千苦楚。
我徒兒苦,為師知道。”
田無鏡依舊不語。
“再往東南行,就要到鎮南關了吧?”
“是。”田無鏡答道。
“鎮南關要是破了,大楚,也就危在旦夕了吧?”
田無鏡搖搖頭,道:“只能說,若是沒了鎮南關,燕楚之間,局面就完全不同了。”
“身為史官,為師希望這次你能破鎮南關,直搗郢都,滅了楚國,再行攻乾,平滅乾國。
一輩子史官,修的四國史,看似風光,實則無趣;
自大夏覆滅,八百多年前天下為現大一統,未能修大一統史,實乃我史家八百年先賢后輩共有之大憾。
打,再打出一個大夏,再打出一個大一統來,后世史家,就不用再像為師這般奔波勞苦了。”
“徒兒,會盡力。”
“但……身為楚人,雖半輩子在外飄零,卻依舊未曾忘記楚地華美,覓江江畔浣足,郢都城頭賞雪,楚辭悠悠……
多好的大楚啊,多好的大楚啊,
要是就這般沒了,
也未免怪可惜的,說句心里話,為師這心里,還真舍不得。”
“老師畢竟是楚人。”
“是啊,我畢竟是楚人,所以《燕史》一修完,為師就向陛下請辭歸國了,好在,為師也就一老叟,頂不得一兵一卒,否則,為師就算能過得了陛下那一關,等到了徒兒你這兒,怕是也會行那玉盤城下舊例,將為師斬殺于此了。”
田無鏡沒說話,面色平靜。
“好在,為師不中用,也省得我徒兒身上,再添一筆。
其實,為師之所以想要歸楚,還有一因。
在史料史書上躺了一輩子,卻未能親眼見過歷史,這次,為師就準備在郢都城頭,等著見見,徒兒,切莫讓為師失望。”
“是,徒兒謹記老師教誨。”
“嗯。”
孟壽伸手,其隨行仆人取來紙筆。
“行一處,記一處,寫一處,陛下還在,鎮北王還在,你,也還在,燈等火滅,人等蓋棺;
但為師想著,要是能多寫點,多記錄點,也能讓后世人讀之此段時,更為懂你。
別急,
為師知道徒兒你不在意這些,
但為師我在意。
不是為了徒兒你,還是為了為師我自己。
筆下春秋,基本皆為化骨之人,所幸大爭之世于前,天下起浪潮,所幸徒兒你乃浪中撐蒿人,所幸為師還能有這個面子;
須知,
千年之后再回看今朝,怎么著都不可能跳得過你去。
若是后人讀史至此段,
甭管是對你咬牙切齒破口大罵,是對你不敢認同覺得你心如蛇蝎,是對你諱莫如深不得加引,亦或者,能讀懂你田無鏡一二者,能共鳴你一二者;
總之,
他們必然都會怪罪老夫我在你的本紀中,為何不多寫點,為何不再多寫點,為何不能再多留一些關于你的筆墨,留與他們看?
鎮北王,為師不熟,他也不稀罕搭理我這腐儒;
陛下,為師是怕問得太多,就離不得燕了,哈哈哈,當初在晉地聞人家,為師沒怕,明言其三家分晉;在上京,為師也沒怕,直記其得國不正;
但臨老,臨了,卻變得有些惜命了。
扯遠了,扯遠了,
來來來,來來來。
自古史料之中,最喜色彩添融,讀他人色彩時,為師常常嗤之以鼻,但對我徒弟,為師愿為你增彩!”
所謂增彩,就是用藝術加工的手法對歷史人物進行渲染,讓其更立體,比如編一些他沒做過的事兒以及他沒說過的話。
若是鄭伯爺此時在這里,馬上就能聽懂,這不就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么?對的,司馬公當初就是陳勝身邊的那根鋤頭,他親耳聽到的。
“為師這里,預備為你添彩三段,一段,于你年幼時,為師與你的問答:為師問你,志當如何?你答曰:男兒當有凌云志,橫刀立馬,再塑天下!”
田無鏡搖搖頭,這是編造的,他拜師于孟壽門下時,已經不是孩童了,心智也已成熟,怎會這般說話。
他師傅,身為史家,卻當著自己這個徒弟也是當事人的面,編造他的童年故事。
孟壽繼續道:
“第二段,則是‘天下門閥之覆,自我田家起!’”
說到這里,
孟壽一拍大腿,
“徒兒,你可知,就因為這句話,其后千年,但凡有人讀史,都將繞不開你這句!
俗人看的是你的絕情,你的冷酷,你的六親不認;
但必然也有人,看到的是你的不易,你的付出,你的苦!”
田無鏡依舊平靜。
孟壽指了指四周,
“來來來,接下來為師還打算再增彩一個,待會兒大楚將軍年堯將親自來這里接為師歸楚,年堯會問徒兒你一句話………”
田無鏡道:
“年堯不敢來的。”
不是不會來,而是不敢來。
因為有了鄭伯爺當初在雪海關前的風騷之舉,
導致這之后,什么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以及什么陣前對答問話,變成了沒人敢做的事兒,都怕被來個斬首。
且田無鏡本身,就是三品巔峰武夫。
他年堯,絕對不敢來。
孟壽猛地一拍桌子,
怒道:
“不,年堯來了,他就站在那里!”
孟壽指著自己的那位仆人說道。
“………”仆人。
“他,就是年堯,你說,是不是?”
仆人指了指自己的臉,看了看主人和田無鏡,最后,點頭,道:
“是,奴是年堯,大楚將軍年堯。”
“嗯,你看,徒兒,年堯,這不就來了么。”
田無鏡搖搖頭。
“徒兒,千秋史書,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憑什么人家能增彩,我增彩不得,我為我徒兒增彩不得?
來,年堯,你來問。”
仆人:“好,我來問。”
“你問,靖南王,你當真覺得你大燕鐵騎,天下無雙么?”
仆人:“靖南王,你當真覺得你大燕鐵騎,天下無雙么?”
“徒兒,來來來,年堯大將軍在問你話呢,快答,快答。”
田無鏡最終點點頭,
他修過玄,所以能看出來其老師今日看似亢奮,但實則已經走到快油盡燈枯的時候了,就算是入楚,也時日無多了。
所以,
他愿意在此時配合自己這位老師。
田無鏡看著那個仆人,目光微凝。
仆人的膝蓋當即一哆嗦,直接跪在了地上,他可真是承受不住靖南王的這恐怖氣勢!
田無鏡開口道:
“在本王看來,世間鐵騎,分為兩類。
一類,是我大燕鐵騎;一類,是其他騎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