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虎提著食盒,默默地站在邊上。
在奉新城,他認識一個人,姓邱,人稱邱老板,他是個乾人,靠商貿起家,每逢王府有大慶時,他就會跟著一起將庫存的貨物拿出來,分享給奉新城的一些百姓,為王府賀為王爺賀。
這人有一個愛好,那就是收集古玩。
劉大虎為什么會認識他呢?
因為邱老板常常派人給他奶奶那些負責清掃街面的妯娌送米面糧油,感謝她們為奉新城的干凈整潔所做出的貢獻;
同時,還暗示他喜歡把玩一些古件,若是家里有,可以拿來與他收。
亂世黃金,盛世古玩;
如今的晉東,剛結束亂世其實也沒多久,古玩這類物件兒在尋常人眼里,根本就不值錢,再加上這些年晉東屢屢對外用兵,動輒劫掠回來一大批,尤其是當年自家王爺,更是在楚地挖了不知多少貴族的祖墳;
金銀珠寶這類的,倒是好流通,古玩這些的,是真的跌價,王府自己倒是會用,可王府又能用多少?
拿下去賞賜人吧……人家又不覺得這個值錢。
所以,一大批古玩,早就沉淀流落在了民間。
劉大虎奶奶她們這幫妯娌,家里其實不是當差的就是在軍伍的,屋子里還真不缺這些物件兒,邱老板收得那叫一個歡喜。
劉大虎則曾被自己的奶奶要求其把家里腌咸菜的缸子拿過去賣給邱老板……
雖說劉大虎記得這個咸菜缸還是自己很小的時候從王府下面鋪子里買來的;
但邱老板還是收了,給了一筆銀錢,說這東西,他很喜歡。
然后,拉著劉大虎聊了很久,主要是聊他自己對古玩的喜好。
他說真正喜歡古玩的人啊,不是為了財,而是放在眼前時的那種品味,酒在外頭放久了,酒氣會散,可古玩不同,越久越醇。
賣完咸菜缸,又很愉快地聊了天,吃了一小頓夜食,得了不少眼界的劉大虎,
回來后就找錦衣親衛里的相關負責偵緝的衙司,把邱老板給告了。
只不過邱老板一直沒事,
繼續在奉新城里做好事,繼續在奉新城里收古玩,也有可能繼續在奉新城里講他的故事;
但在幾個月前,
奉新城內送來的折子以及許安軍紀官送來的折子里,劉大虎在幫忙批閱時,看見邱老板的名字上被畫了紅勾。
邱老板雖然沒了,
但邱老板對古玩的態度,劉大虎一直記在心里。
有時候陳仙霸與鄭蠻他們或許不能理解,外頭的軍旅生活多姿多彩,為何他劉大虎還是堅持要繼續留在王爺身邊做這書記官的職務。
自知之明什么的,都是虛的,根本原因在于,劉大虎喜歡這種能一直跟著王爺的工作;
可能,王爺就是那種“古玩”,在王爺身上,他能夠看見那種醇厚。
大燕人人敬仰的攝政王,在他劉大虎的眼里,也是人,但這“人”,并未因為他是人而褪去了那種色彩,反而更為真實也更為純粹。
劉大虎不知道人格魅力這個詞,但大概,就是這么個意思。
王爺眼里看的是天下,自己正好可以看著王爺。
其實,對于鄭凡而言,單純放松的時間其實挺多,他也沒有外界傳聞中的那般忙碌;
可偏偏,當你空閑時間茫茫多時你去矯情,會顯得有病;
反倒是這種忙里偷閑的感覺,才能真正的入定。
一個饅頭吃完,
順帶著把先前放在邊上給老田“上供”的饅頭也一起吃了不做浪費,倆饅頭下肚,在招招手,劉大虎貼心地送上來水囊。
喝了幾口水,鄭凡伸手拍了拍自己的甲胄。
在劉大虎眼里,大燕的攝政王,又回來了;
他的眼神,重新變得深邃,他的氣質,重新變得偉岸。
鄭凡當然不清楚劉大虎此時腦子里到底在想著什么東西,他現在有很多的事要忙,比如,將城墻上再親自巡視一遍。
這個夜晚,身著玄甲的王爺從守城士卒身邊不停地走過,雖然沒有一個個地親切打招呼和拍肩膀,但已經給予了他們無窮的斗志。
一支軍隊的精銳與否,并非體現在打順風仗時,順風時,一群豬,也能跑出萬馬奔騰的氣場;
真正的精銳,在于在逆境時,依舊能夠一邊舔舐著傷口一邊保持著目光中的狼性。
燕軍雖然敗了,在渭河南岸敗了,撤過了河,又在上谷郡接連敗了好多次,現在,整體防線已經回撤到了鎮南關一線;
可這種失敗,并非是成建制的折損。
因為一開始攝政王就沒打算正兒八經地抵抗,后續的軍隊與楚軍的幾次交鋒,也只是暫緩楚軍推進的速度,給前線大量的民夫以及輔兵等等提供從容后撤的機會。
而楚軍在一開始,也沒料到戰事能進展得這般順利,縱然他們自信有絕對的局部戰場優勢兵力,也沒有做出真的極端進軍手段,所以,并未將楚人寶貴的騎兵在一開始就斜插迂回,不惜毀掉自身騎兵根本來完成一場成功性雖然有卻并不高的戰略大包圍。
擱當年,老田最喜歡玩兒這一手,有事兒沒事兒,先給你來一手迂回;
通常執行這種軍事任務的就三位大將,盛樂將軍、平野伯以及平西侯,
這仨,很公平,輪流來。
總而言之,燕軍的敗,都是純粹的戰損,都是交鋒后,怕被楚軍以優勢兵力包圍,所以做出的主動脫離與后撤。
傷亡,是不小,但站在為帥者的角度,卻沒什么好可惜的。
打仗,本來就是要死人的,把人命當成純粹的數字確實過于極端了點,但正常的傷亡,只道是尋常。
覃大勇今晚見到了王爺,而且有幸被王爺拍了肩膀,待得王爺走后,身邊袍澤都對他投來羨慕的目光,覃大勇也是熱血上頭,恨不得楚奴現在就攻城,他要為王爺多殺幾個楚奴。
待到天將放明時,鄭凡的巡視才宣告結束,不過他并沒有回府邸補眠,而是又回到了最開始待過的塔樓。
茫茫一片的楚人營寨,比昨夜更多了一些,同時,可以清晰地看到楚軍的大規模調動,他們已經在推移戰場了。
看到這一幕時,可以清晰地斷定,在肉眼所不及的兩翼位置,楚軍肯定已經前插了。
煮魚之前,先去鱗,這是常識。
“楚人,可真是心急呢。”
“是的,王爺。”劉大虎附和道。
“大虎,你覺得該怎么辦?”
“鎮南關兩翼的兵馬……”
“要繼續戰而后撤?”
“不,屬下覺得,兩翼兵馬應下死命令,命其死戰。只有這樣,才能更激勵楚軍,讓他們的中軍讓他們的后軍,更為快速且激進地提前壓上來,讓他們的主力,更為深入上谷郡。”
“會死人的,死很多人的。”鄭凡嘴角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容,看著劉大虎。
劉大虎舔了舔嘴唇:
“王爺,此戰功成,以后,就不用再繼續死人了。”
“下令吧,命關隘兩翼兵馬,死戰不退。”
“喏!”
鄭凡伸手,摸了摸甲胄胸口夾層,意識到自己的煙在劉大虎那里,而劉大虎剛剛去幫自己下令了。
“嗯……”
攝政王爺雙手放在城垛子上,感知到清晨時這上面所透著的冰涼。
但越是這種冰涼的感覺,越能讓人想象到火熱的鋪墊。
自陰影里,阿銘顯現而出,從衣服里,取出一個鐵盒,遞送來一根煙。
“我還以為你不在這里。”鄭凡笑道。
“劍圣不在這里,屬下怎么可能不在。”
鄭凡點點頭,湊著阿銘遞送來的火折子,把煙給點了。
“主上,屬下的酒壇和酒嚢,都已經清空了。”
“心急了,還得再等幾天。”
“屬下明白,不過,飽餐之前的饑餓,其實也是一種享受的期待,屬下現在的心情,很是愉悅呢。”
“有你在身邊挺好的,真的。”
“屬下忽然覺得有些受寵若驚。”
“因為要想保持生活的格調,身邊最好得一直有個變態。”
“主上你看,楚人的投石車,推上來了。”
“呵,我可沒看見。”
“屬下的視力,比主上要好一些。”
“哦,我餓了,看看四娘今天準備了什么做早飯。”
“兩位少將主,為何沒胃口啊?”
茍莫離正大口吃著飯食,瞧著坐自己面前的陳仙霸與天天,吃得有些萎靡。
天天還好,除非特別激動時,其余時候基本都是很溫和的樣子;
陳仙霸就不同了,他的性格很容易寫在臉上。
其實,對于陳仙霸,茍莫離是有些可惜的,他有馭下之能,也有辨才的眼光,在他看來,陳仙霸更適合早期創業時的王府。
干干干,沖沖沖,一次次地絕地反擊,有點類似最開始時金術可的軌跡。
讓他的桀驁性格加上天賦,在一次次真實捶打之中完全最終的塑形,將星種子,經過淬火熬煉,才能真的發出萬丈光芒。
可惜了,
現如今的王府,現如今的大燕,沒辦法給陳仙霸提供這種亂局場面。
雖然現在也不差,是一點都不差,可就是覺得,火候上,沒經過那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工序,缺了那么點意思。
到底是時勢造英雄,還是英雄推時勢?
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天天開口道:“是茍帥您餓狠了,您都吃第四碗了。”
“哈哈哈哈,是是是,餓狠了呀。”
茍莫離將碗遞給身邊的親衛,吩咐道:“再盛一碗。”
“你們是沒經歷過沒飯吃的時候啊,本帥我小時候,可是常挨餓的。”
天天眨了眨眼,他是沒挨餓過。
陳仙霸也無話可說,雖然小時候生長在漁村,條件不是很好,但他有家人也有師父在身邊,也沒經歷過饑荒。
“坐牢時,也餓啊。”茍莫離繼續感慨著。
邊上坐著的劍圣笑道:“你在雪海關坐牢時,可沒缺你吃喝。”
茍莫離反駁道:“我坐的牢,多了。再者,在雪海關坐牢時是沒卻吃喝,可我寧愿給我住水牢缺個吃喝,現在有時候想想還有些后怕當時的情景。”
當時茍莫離被關在密室里,隔壁住著一頭僵尸,茍莫離有一段日子每天被煞氣侵襲,精神都近乎崩潰,那是一種超越生理上的精神折磨;
得虧他是野人王,換別人,早瘋了。
這時,陳仙霸開口道:“大帥,北面的那支楚軍……”
“放著唄,他們又能帶多少糧食迂回呢?就算是截了我的一批糧草押送,可那批里,本就被我提前布置過了,雜七雜八的東西挺多,糧食反而不多。
他們那邊,還在鬧饑荒呢。
先前,是他們卡著我,不讓我北上;現在啊,是咱們卡著他們,讓他們作為一支孤軍,南歸不得。
現在有糧也有時間,就慢慢地和他們耗。”
“那南邊的……”陳仙霸組織了一下語言,“南邊的謝渚陽,怎么辦?”
“梁大將軍還在繼續演戲呢,還不曉得謝渚陽現在到底發現了真相沒有,放心,這個真相,他會發現得很慢,因為是他先上的賭桌,人性嘛,就是如此。
但,就算是他發現了自己設下的坑結果掉坑是自己,他也不敢主動打上來的,最明智的選擇,還是即刻回古越城保留一份希望。
真要逞那一時之用,破罐子破摔,也不是他的性格,若真這樣,那倒還好了,咱們就正好和他在這里好好玩玩兒,給咱王爺,湊個四喜丸子。”
新的一份飯盛來了,茍莫離接了碗,繼續就著醬菜干飯,吃了兩口,他忽然又放下了筷子,定神地看著兩位少將主,
看看陳仙霸,再看看天天;
看看天天,再看看陳仙霸;
看得兩個,都有些不知道如何適從。
茍莫離笑著道:“按理說,現在是個好機會啊,遣兩路騎兵,就這么綴著謝渚陽,讓他沒辦法將他那一部謝家軍安安生生地帶回古越城,給咱們這邊收攏聚集兵馬爭取時間,到時候,真有可能將那大楚最后一位柱國,甚至是將他的謝家軍,給一口悶下去。”
“可大將軍說,沒有兵。”天天回答道。
陳仙霸抓了抓腦袋,道:“大將軍那里兵馬分散得開,現在根本來不及聚攏,就算聚攏了一部分,也是兵馬疲憊。”
原本陳仙霸與天天手中,是有兵馬的,畢竟滾了這么久的雪球,可梁程一來,直接接收走了,倆人一下子成了運糧主管。
“大將軍沒有,可你們茍叔叔我,有啊。”
陳仙霸看著茍莫離,再看看四周軍寨里,無比萎靡疲憊的軍心士氣……
天天則會說話一些,道:“可大帥您麾下的兵馬,已經很疲憊了。”
強拉著一支疲憊之軍,只能去送人頭。
“這好辦。”
茍莫離從懷中掏出一根短小的豎笛,開始吹奏起來。
不一會兒,帥帳里兩個陷入沉睡的星辰接引者蘇醒了過來,這一男一女的身體還有些僵硬,但還是走到了茍莫離身后。
茍莫離放下豎笛,
“將他們召集起來。”
“是,王。”
“是,王。”
兩個星辰接引者走入軍寨之中。
茍莫離看著兩位少將主,道:
“這舞臺上唱戲,為了以防不測,下面得準備著萬一出個什么狀況能頂上去的小角兒,這打仗也是如此,得預留一支生力軍。
我這兒呢,正好有一支,打從范城出兵到現在,一直歇息著,沒上過陣,就是走走停停淋淋雨,就是這里……”
茍莫離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精氣神上,那更沒有問題,一聲令下,隨時赴死,且視為榮光所在。
來來來,隨我來,隨我來。”
茍莫離起身,拉著陳仙霸和天天來到軍寨的中央。
兩個星辰接引者,已經站在了那里,同時,還有一批批的野人士卒,聚集到了這兒。
在這附近,還有很多野人士卒有些迷茫地看著這一幕,他們沒接到來自上峰的通知,同時,他們也不知道,眼前這些和自己一樣的野人兵,為何會聚集在那里。
幾個箱子,被堆了起來;
茍莫離站在箱子上,看著面前聚集起來的士卒,他們的數目,有五千。
天天和陳仙霸站在茍莫離身后,并不知道茍莫離到底要做什么,且這些野人士卒的樣子,看起來和軍寨里的其他士卒,并未有什么區別。
一直到,
茍莫離舉起自己的手,指著天空:
“贊美星辰!”
來自雪原千年的禱告之詞,再度響起。
倏然間,
這些聚集起來的野人士卒,馬上以一種極為虔誠且狂熱的方式,舉起了自己的手臂,用野人語,齊聲高呼:
“贊美星辰!”
剎那間,
先前的萎靡,先前的疲憊,先前的渾渾噩噩,已完全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溢出的精氣神。
茍莫離放下手臂,
看著他們。
下一刻,
這些野人士卒,全部跪伏下來,
齊呼:
“圣族星輝,庇佑吾王!”
“圣族星輝,庇佑吾王!”
頃刻間,
動作整齊,歡呼一致。
茍莫離伸手,指向自己身側站著的天天與陳仙霸,
“他們,是你們的新王,是星辰賜予你們的引路人,向他們,獻上你們的忠誠!”
這些野人士卒,將他們跪伏的方向,朝向了天天與陳仙霸所在的位置,而后,將自己的額頭抵在地面,雙手攤開。
茍莫離跳下了箱子,對陳仙霸與天天道:
“帶著他們,去追那位謝柱國吧。”
陳仙霸的神色,又是激動又是驚愕,他本欲問些什么,但其身邊的天天卻搶先道:
“末將尊大帥命!”
陳仙霸也深吸一口氣,俯身領命。
梁程曾說過,茍莫離不是神仙,無法做到將一支軍隊的士氣打入低谷后再在頃刻間拔起;
但若是有一群人,他們早就將茍莫離奉為星辰了呢?
五千野人騎兵,在兩位少將主的率領下,奔向了南方,出寨時,可謂氣勢磅礴。
劍圣走到茍莫離身邊,問道:
“怎么藏下來的?”
“自然不可能成建制地培養,王爺的錦衣親衛,可不是吃素的,這邊養一點兒,那邊養一點兒,分散了養,就容易多了。”
“養了做什么?”劍圣問道。
“還能做什么,不就是王爺最忌諱的事兒,搞自己的私兵唄。咱們王爺,對燕國是聽詔不聽宣,我呢,也不過是依葫蘆畫瓢。
再加上范城地處飛地這么久,我要是沒鼓搗出來些什么,王爺自己都不會信。”
“好不容易整出這點家私,就這般丟出去了,不心疼?”
“心疼什么?
我是給他們找了兩個好歸宿,下一代,不就屬于他們的么?”
“我是說,你自己不心疼么?”
“我自己?”
茍莫離忽然大笑起來,
“老哥哥啊,你可知若是此時上谷郡鎮南關那里一切按照計劃中正在推行,等待楚國的,將是什么么?
整個楚國,
將在不久后,
被徹底打趴下,半壁江山歸我王府!
以前呢,覺得雪原,已經容不下去我,所以我要入關;
現在呢,范城已經容不下我了,我將榮升,要么入王府,和北先生一起做那丞相,要么,就是外放一面,掌一地封疆!
人口會更多,兵馬會更多,不會再僅僅局限于野人了。
格局,
格局!”
茍莫離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背過身,
猛地一甩手,
喊道:
“自此,世間再無野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