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張獻忠東來了?”
乾雞公張二鼻青臉腫,心中滿是悔意,特別是在知道為何虎衛追著他不放,他當時抹脖子的心都有。因為他的逃走,所以闖賊老營里最后的反撲徹底崩潰,田伯光注意到這一點,故此以為他就是闖賊老營中的主將,事后對他窮追不舍,反倒讓高一功成功逃脫。
“正是,回公子的話,這是闖王……啊,不,是闖賊的詭計,要與張獻忠一起在滁`州合擊盧象升!”
被高二柱炮制過的張二,當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口中的高迎祥,也從闖王變成了闖賊。
俞國振目光里浮起一絲陰影,張獻忠東來與高迎祥會合,這確實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可想而見,張獻忠會出桐`城,過廬`江,再經無為、巢縣,沿著去年他曾經肆虐過的線路再走一遍,然后與高迎祥會師于滁。只不過現在祖寬被他激得提前發動,自己又端掉了高迎祥的老營,再加上滁`州城內有方孔炤在,高迎祥現在是三面受敵。
“小官人,如今當如何是好?”
這個消息讓高二柱也嚇了一大跳,他的情報網到現在還沒有傳信過來,這其中必有緣故!
“無妨,便是攻到襄安也沒有什么,咱們在那邊除了房屋,什么都沒有,他若是破了屋子,咱們用俘虜再建就是。”俞國振定了定神,安慰周圍的人道。
他雖然沒有料到張獻忠出英霍山區,卻在得知高迎祥圍廬`州之后就第一時間將襄安的相關人員物資撤走,因此襄安只余一個空殼子。
這也是他將自己的主基業安置在欽`州的關鍵原因,大環境使然,以后大明各處都是戰場,他若是死守基地,就失去了機動性,因此將基地放在敵對力量較弱的邊角之地,更利于他積蓄實力。
聽他這樣說,高二柱細細一思,也確實如此。
“因此,你的這個消息,對我沒有任何用處。”俞國振又看著張二,身為高迎祥的心腹將領之一,此人還對高二柱說他知曉高迎祥的動靜,想必還有什么未曾吐露吧。
高二柱用陜`西腔喝了一句,張二有些驚訝,因為直到現在,他才第一次聽高二柱說陜腔!
“我說,我說……闖王,不,闖賊不會西去與八大王會合,他早就與漕運巡撫朱大典的部下有約,若有什么意外,他便自北脫身!”
“這怎么可能?”
“不敢欺誑公子,確實如此,咱們若是遇著官兵,小股的好打的,自然就打掉,若是大股的硬骨頭,一般都會遣人在陣前與對方談條件,我們將劫掠來的財物分下一部分,裹挾來的百姓殺死一些,留給官兵充為戰功,他們便放我們離開。此次東來,闖王……闖賊早派人聯絡了朱大典的部下,雙方約定事有不濟便自他們處脫身。此事甚為機密,小人也是無意中偷聽到!”
這個消息,當真讓人震驚,俞國振愣了好一會兒,突然間許多問題都想明白了。
肆虐天下的流寇,其實并不是官兵拿他們沒辦法,而是官兵“養”出來的!
流寇雖然人數眾多,但只能打順風仗不能打硬仗,即使是闖王高迎祥的部下也同樣如此。他們從陜晉打到豫皖,從湖廣打到川蜀,靠的并不是他們真有多強的實力,而是官兵的無能!
嚴格來說還不是無能,而是官兵養賊自肥!
“這消息屬實?”俞國振確認了一句問道。
就在這時,一騎自后方匆忙而來,高二柱回頭望了望,那騎正是他派出的,因此便退后去與那騎說話。
不一會兒,他便匆匆趕來:“小官人,闖賊解圍了!”
“是向哪邊走的?”
“是向西走,闖字大旗向西面走了,只留下數千騎斷后,滁`州城中派出步卒想要截殺,卻被殺了回去。”
“向西走……”
俞國振看了看闖寨,為了防止高迎祥孤注一擲,他還特意讓家衛驅使被俘的流寇對營寨進行加固,在寨外又增加了一些障礙,甚至還挖出了壕溝。現在看來,這個措施用不上了。他又看了看張二,張二正小心翼翼地偷窺他的神情,見他看來,慌忙趴在地上:“小人愿以性命擔保,闖賊不會向西去!”
“可是你也聽到了,我的人說,闖賊向西去了,你憑什么說,他一定不會向西,而是北上,要知道,北面可是祖寬的關寧軍!”
“小人隨闖賊多年,知道他最慣常的就是表面上重義氣,實際上卻出賣弟兄。他分明讓小人主持老營軍務,卻又派一個乳臭未干的高一功來監視小人……”張二說到這,卻意識到眼前的俞國振比高一功還要年輕,他立刻改口道:“他若是逃走,絕不會和其余群寇一路,必是獨自脫身!盧象升只盯著他打,他自是知曉,如何會大張旗鼓脫逃?”
張二雖然說得有些顛三倒四,但俞國振細細思忖,倒是有幾分道理。放他在高迎祥的處境之中,這個時候就是偃旗息鼓,借用自己手中精騎速度快的優勢趕緊脫身。
至于西去與張獻忠會合,且不說極有可能在會合之前就被盧象升追上,失去滁`州城作為憑仗,他們二軍就算會于一處,就有把握同盧象升的天雄軍野戰?
若是有這等把握,高迎祥也用不著一路逃到南直隸來了!
那么大張旗鼓而退,真有可能是疑兵之計,名義上高迎祥是親帥精騎殿后,實際上他去是以自己的步卒加上羅汝才等人為誘餌,為自己換取脫身之機!
“拿地圖來!”一念至此,俞國振大聲道。
大戰之后的滁州城上,滿目瘡夷,遍地墟煙,方孔炤站在城頭向下望去,忍不住嘆道:“終究是百姓受累!”
李覺斯卻極目北顧,方才見流寇退軍,他竭力主張追擊,結果被闖賊迎頭痛擊,死傷近百,這讓他心中極是遺憾。見著遠處有大隊人馬正在過來,他心中先是一緊,忙拿起千里鏡觀看,發覺他們攜帶的是官兵旗幟,而且還打著“盧”和“祖”字的旗號,他頓時大喜:“是盧象升來了,果然是他來了!”
但旋即想起方才的失利,他又道:“先不急著出迎,等他到城下再說。”
以他和方孔炤的身份,原是應該出城迎接盧象升的,但是因為此為戰時,稍稍失禮,盧象升也不會怪。方孔炤笑了笑,沒有反駁,只是低聲對劉大鞏說了聲,劉大鞏立刻遣了一人縋繩下城,向著那滾滾而來的人流過去。
來的正是盧象升。
他昨夜得知祖寬提前發動,擔憂祖寬獨力難支,便緊跟著帶領天雄軍精騎而來,大隊人馬尚在其后,趕到時正好祖寬將劉哲、黃龍打得落花流水,他也跟著喝了點湯。然后便立刻開往滁`州城,想要將流寇反包圍在城下。
但看到這里的情形,他便知道,自己又遲了一步。
“賊人離去并不久,必然可以追上!”祖寬有些不服氣地在旁道。
盧象升輕輕一喟,他原是想再等一日然后發動突襲,卻沒料到祖寬會提前行動。此時有部下將城中派來的使者送到他面前,他先是問了一句城中可安好,然后便道:“可知賊寇向何處遁去?”
“是西走了!”
“西走?那定是去與獻賊合兵!”祖寬聞言大喜:“盧總理,末將愿去窮追,不令闖賊走脫!”
“闖賊最為奸猾……汝此去切記,要問明白闖賊去向,多抓俘虜!”他愿意立功,盧象升自然不會阻攔:“我引大軍,在后接應汝!”
“盧總理只管在滁`州城里等著末將好消息,哦,讓城中多多準備酒肉!”祖寬大笑兩聲,縱馬便引著關寧軍去了。
城中得知來的確實是盧象升,頓時大開城門,李覺斯、方孔炤與劉大鞏親至城門之前相迎。
“總理遠來解圍,實在是辛苦,衙中已經略備薄酒,為總理接風洗塵。”李覺斯笑著對盧象升道。
但他心中多少有些嫉妒,盧象升此時才三十余歲,正值年富力強,卻已經是督撫五省的大員。再上一步,便是六部主官,若是還有些運氣,入閣也是遲早的事情!
不僅是他,便是方孔炤也頗覺后生可畏,他年長盧象升十歲,品階職位卻相差甚遠。
“本官沒有什么辛苦,不過是跟著賊寇的馬后吃了點灰,倒是諸位堅守滁`州,力抗十數萬賊寇,保得城池不失,功勞真是不小。”
對這種寒喧,盧象升其實并不喜歡,但又不得不做。幾人通了姓名官職,又敘了敘關系,盧象升發覺三人都與東林有著極為緊密的聯系,態度頓時熱情起來,方才的敷衍變成了實在的話語。
他熱情起來,那么接下來的氣氛就好多了。問起守城的經過,特別是看到敵我雙方的尸首枕籍,城頭幾處被燒毀的城櫓依然頹廢,盧象升感慨連連,又再三說要上奏朝廷,為守城的幾位官員請功。
李覺斯見方孔炤不出聲,他笑道:“余與潛夫、劉知州,原是守土有責,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罷了。真要論起來,倒是無為義民俞國振,帶著家丁,親冒矢石與賊激戰,屢破賊軍不說,還將盧總理派來的信使護送至城下,令我等得知明公將至,方才能堅守至今。總理向朝廷奏功,勿忘此人——此人乃潛夫之侄婿,也不是外人!”
“原來如此,潛夫兄何不令之出仕?”盧象升眼中突然閃過一掠銳利的光芒。
“此子性子狷介,目中無人,雖然有幾分本領,但更大的本領是得罪人。身為白身尚可,但若出仕,必與上司同僚難處,乃是取禍之道。”方孔炤嘆道:“為保全其身家性命之故,下官令其不得出仕。”
此言一出,盧象升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