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八、吐哺歸心自可耀四

二、吐哺歸心自可耀（四）

萬時華聲名外，于復社結交了不少好友，如今寓居南`京的也有不少，因此有客來訪，并不意外。

但能讓方以智如此大聲呼出來的，那就只有一位了。

無為幼虎，俞國振，字濟民者是也。

萬時華與宋應星相互看了一眼，都是啞然失笑。他們年近半，早過了熱血澎湃的年紀，可當想到俞國振將要出現他們面前，還是禁不住有些緊張。

不為別的，只為他自揚名以來立下的無數功勛，只為十余天前，他還南直隸一帶浴血奮戰，只為他將大明心腹之患的闖賊高迎祥生擒！

不足二十歲的少年英雄，原本是傳奇話本里才有的人物，或者是霍去病這般背景深厚的世勛子弟，可俞國振，卻以一地方豪強之身，做到了無數人物未曾做到的事情。

萬時華初時還頗以章自負，可真正到俞國振要出現于他面前時，他便將自己的自負拋入霄云外。

宋應星也想知道，能實學上有如此成就的俞濟民，究竟是何種性格的人。

市井傳言他可是常山趙子龍一般的人物，但那只是傳言。

兩人猶豫之，聽得房門被敲的聲音響，宋應星上前兩步，打開了門。

方以智立刻擠了進來，宋應星這些天與他往來，也算是熟悉了他的脾氣，不以為意，目光立刻轉到了他的身后。

只見一個少年，身材修長，體態矯健，正立于門前。

那少年穿的是棉布襖子，雖然棉布只是普通的靛藍色，但做工卻看得出相當細致，裁縫裁剪得非常得體。他頭上戴著四方平定巾，卻沒有象時下江南冬季姓喜歡戴的合一統帽兒（即后世有檐的瓜皮帽），兩鬢露出的頭烏黑。圣堂

若單說五官，那少年模樣長得還是很周正，略有些娃娃臉，尚未留須，只是唇上有一層淡淡的葺毛。長眉入鬢，雙眼有神，鼻梁挺直，嘴角微翹，帶著淡淡的喜意。

讓人注意的就是他那雙眼，宋應星與他目光甫一相對，便覺得這目光極是特殊，仿佛能看透人心看破虛妄。

這便是俞國振俞濟民？

宋應星又想起這些日金陵應酬時聽到俞國振另一個綽號：秦淮河上第一風流人。若不是知道他的身份，若不是那雙眼睛，宋應星當真要以為他就是一個翩翩佳公子，歡場風流兒了。

“下俞國振，請問哪一位是宋公？”

俞國振抱拳拱手，不等方以智為他做介紹，就有些迫不及待地問道。

“老朽便是宋應星……”

宋應星很有些奇怪，按理說，萬時華的名聲遠比他大，俞國振要問，應當是先問萬時華才對，卻不應該問他的名字。

但從俞國振的口吻來看，他對自己似乎遠比萬時華重視。

俞國振聽得他就是宋應星，立刻大禮一揖：“晚輩有禮了。”

這是大禮，以俞國振的身份，完全不必如此。宋應星有些暈乎乎的，然后不待他回禮，俞國振便又起身，迫切地問道：“宋公大作《天工開物》，不知是否帶來了，晚輩自友人處得知此只鱗片爪，早就心癢難耐，恨不得一睹為快啊！”

他這態，讓宋應星大喜！

早年之時，宋應星志科舉仕途，但屢試不之下，他對于科舉失去了信心，甚至進一步懷疑，科舉一道能否選出真正的治國為政的人才（可見其崇禎年著作《野議》）。他便將目光從窮皓經移了出來，轉到能真正解決實際問題的實學上來，有針對性地做了許多思考和研究。

但這種觀點，卻并不受時下所喜。時下人，尚談心談理，所謂“無事袖手談心性”，這樣養成的人物，能“臨危一死報君王”者，就已經是上品，其絕大多數，都是厚顏無恥改頭換面，抱著征服者的大腿叫主子去了。

宋應星以為，這世上所有財富，都是做實事而來，這一點，他與俞國振極契合。

見俞國振只顧著宋應星，萬時華不免有些尷尬，他極是自負，覺得自己章學問都勝過宋應星，卻被俞國振如此冷落，心便極為不喜。

原本決定跟俞國振往欽`州和會安走一遭的心思，就淡了下來。

旁邊的方以智也覺察到他的尷尬，忙向俞國振道：“濟民，還有這位茂生先生。”

俞國振“啊”的一聲，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然后向萬時華也是一記深揖。雖然不知道這位萬茂生是什么人物，但是他能把宋應星帶來，那么就是俞國振的福星。

如今欽州，王傳臚雖然醉心于俞國振的一些實驗，但他注重學術，而不是實用。特別是改良生產工具的實用，宋應星才是這個時代第一大家，就是去世了的徐光啟都要讓他一頭。

“失禮了，茂生先生請勿怪，晚輩聽聞宋公《天工開物》已久，今日得睹其人，不免失態，茂生先生海內名家，自不會和晚輩這后生小子一般見識。”

他態放得甚為謙卑，語氣和靄，但卻沒有人因此而輕視他，誰都知道，他可是指揮著千余人大敗數十萬流寇的少年英雄。萬時華方才心的那點不快，也隨著俞國振的這個舉動一掃而空。

他與宋應星頗有些同病相憐，他看來，宋應星才華尚不及己，只因為一部《天工開物》，便能得到俞國振如此重視，那么自己只要稍展才學，俞國振面前的地位，絕不會宋應星之下。

“老朽蹉跎之人，怎當得俞公子如此之禮？”他做了個半揖算是還禮。

“濟民剛到我那，聽得二位來的消息，立刻便強拉著我來拜見。”方以智笑道：“拳拳愛才之心，二位切勿誤會啊。”

“來得匆忙，禮物未備，還請二位見諒。”俞國振也道。

“說到禮物，老朽有一事相求……”萬時華聽到這個，眼睛里突然閃著亮光：“老朽家貧甚，但喜讀書，俞公子能否送一套《風暴集》于老朽？”

說到這的時候，他微有赧色，目光卻是堅定不移。

俞國振初見他時，便看到他的儒裳上打著補丁，形容枯槁，看上去長期嚴重營養不良。原本是想著借送禮之名贈些銀兩的，聽得他開口，要的卻是《風暴集》，心一動，肅然起敬。

無論什么時候，喜歡書的人，都值得尊重。

“晚輩編撰的集子，能得先生喜愛，那是晚輩的榮幸，請先生放心，晚輩處還有自創刊號至今的全套《風暴集》，稍后便給先生送來。”

旁邊的宋應星則是笑著搖頭，他也喜歡，但他兄長如今出仕，那兒有一整套的《風暴集》，因此不好向俞國振開口。

見宋應星已經從一口木箱拿出厚厚一疊手稿，俞國振忙接了過來，他翻開來看了一頁，神情變得極為專注。宋應星與萬時華都注意他的表情，看他的模樣，便知道他是真心看，而且看得非常投入，若非是真的歡喜摯愛，絕不至于此。

這一看就是小半個時辰，書稿翻了近三分之一，俞國振才長嘆了一聲，將之放了下來。

他這聲嘆氣，讓宋應星的心懸了起來。

“濟民可是覺得，這手稿有何處不妥當？”

“不是，非常妥當，非常妥當……”俞國振的嘆息，哪里是為這個，他是為這本書的命運！

這原本可以成為華夏科技史上奠基之作的作品，生不逢時！

若是早個一年，甚至早個五年，大明期，大宋期，這本書能夠出現，并且廣為流傳，那么必然會掀起一次生產技術革的浪潮，而這種浪潮，很有可能就促華夏式的工業革命出來！

但可惜的是，這本書卻是出現末世，緊接著而來的就是亂世，再然后就是類似于歐洲世紀的二十年萬馬齊喑。這原本能大放異彩甚至令華夏古老的明獲得的血液的書，就這般被埋沒。

等它再被現，為時已晚。

某些觀點以為，唯有西方才有工業革命，才會出現近現代科學。他們卻不曾想過，若是十七世紀四十年代被野蠻人攻入的是英國而不是大明，歐洲的工業革命，能如此順利么？

當然俞國振也不能否認，這個時代的大明讀書人，或者說掌握知識者，對宋應星的《天工開物》未必會有興趣。那些沉迷于升官財迷夢的人，要讓他們做實事，當真是很困難。

他要做的就是改變這一點。

“長庚先生，以愚晚之見，此《天工開物》，若是國朝縣令能人手一冊耳熟能詳，那么流寇、東虜便舉手可平。若是讀書人用專研股的十分之一精力于此，則國強民富指日可待！”俞國振對這種書，向來是不吝于稱贊的。

宋應星卻苦笑：“謬贊了，只求天下讀書人千有一愿看此書，余愿足矣。”

萬時華微微有些不服氣：“俞公子所譽，老朽也以為有些過了。”

“不過，絕對不過。愚晚所說者，非此一書，而是此書帶起的風潮。”俞國振精神一振：“長庚先生此書所言之事，皆是天下財富創造的根本。如今國家為何日益貧乏，便是天下的聰明人全將精神用專研股之道上，官吏用琢磨上意升官財上，而沒有人做實事！”

萬時華也是精神大振，他是復社重要一員，是東林支脈，而東林善長的是什么，不就是俞國振方才的嘴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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