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風暴

五九六、羈旅進退不自由(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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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住八一,精彩。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帝王將相戰旗搖。古來憫農唯李紳,一盤雞舌三百條,今日愛民數闖王,掘河淹歿千億兆……”

遠遠的歌聲傳來,驚醒了李自成的瞌睡,他連逃了一日夜,實在太過疲憊,便倒在草窩里睡著了。隱約聽得這歌聲是在譏嘲自己,他大怒,厲聲道:“是誰在嘲笑朕,來人,將他拖出去剁成肉餡,今日吃人肉包子!”

他聲若洪鐘,這暴怒之下吼出來,震得周圍草叢都瑟瑟發抖。那歌聲果然停住了,李自成怒猶未息,正在想著該如何發作,突然間意識到不對。

自己不是在西安城中的長樂宮里,而是在戰敗逃命的途中!

他翻身而起,手按刀柄,放眼看去,卻是五六個莊稼漢在那邊,這些莊稼漢目光驚訝地看著他。

“爾等是何人,為何擾人清夢?”李自成回身四顧,自己的戰馬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想來是腹中饑渴,去尋草料飲水,只不過他的短火銃、金銀和干糧,全部都在馬上,一時間也無處尋找。他昨夜睡時警惕,衣不解甲刀不離身,總算身上還有武器。

“回這位將爺的話,我們便是這左近的百姓。”見他是一員武將,這些農夫露出敬畏之色:“咱們過來清淤辟田……將爺是保大順的?”

“老子是大明的。”李自成哼了一聲道。

“原來是朝廷的將爺!”那幾個農夫眼中畏色更濃,他們告了聲罪。便拎著鋤頭鍬鏟離開。

李自成猛然想到一個不妥之處:“站住,你們是左近的百姓?”

“回將爺,正是。”

“你們說謊!”李自成厲聲道:“這附近十里八鄉的百姓,都是窮得叮當響,你們手中的鋤頭鏟鍬卻全是鋼的……休想瞞我!”

華夏雖然以農立國許多年,鐵制農具也甚為普及,但是那些工具屬于富人。普通百姓家里除了一口鐵鍋怕是尋不到幾兩鐵來,更莫提這種明晃晃的鋼制鍬鋤了。新襄農業產量之所以能翻著番兒往上增加,很重要一個原因就是工具是普及了鋼鐵農具。李自成很清楚這一點,這些鍬鋤的樣式,也確實是新襄的!

那幾個農夫倒不驚慌。賠著笑道:“回將爺的話,去年闖賊掘堤,水潰千里,小人等都逃到了山`東。到得三月,想起家中農活還得做,便報請歸鄉,結果南海侯還送了這些工具。”

這話若是說別人,那一定是唬人,但說是俞國振,李自成倒相信。俞國振做得出這樣的敗家的事情。

又一個農夫道:“不唯是這些鍬鋤,南海侯還教我等種植土豆。”

“是極,在南海侯那邊,學得的東西可真不少。”

“你們方才唱的那個曲兒,也是在山`東學的?”李自成問道。

“將爺說的是。正是在那邊學的。”

“也罷,你們去吧。”若是只有一二人,李自成肯定要殺人滅口,但是這有五六個農夫,遠處還有好幾個,而且農夫手中的鍬鋤逼急了同樣能當武器使用。

農夫陪著笑。然后便離去。他們走去田中干活自是不提,李自成在地上尋到自己馬的蹄印,便循跡去尋。尋了一里余,看得馬正被一個農人牽著。

“兀那漢子,那是我的馬!”李自成嚷道。

“咦?”那農人聽得這聲音驚咦了聲,回頭看李自成匆匆過來,牽著馬就跑。李自成打了個呼哨,馬跟他是熟慣了的,聽得呼哨聲一撇頭,但韁繩被抓著卻掙不脫。那馬站著不走,農人頓時急了,回過頭大罵道:“你這賊軍漢,憑什么說這馬是你的?”

他們這一嚷嚷,方才的幾個農人恰從此過,便圍上來看熱鬧,李自成心知馬上的東西可以給那農人,但馬與干糧卻是他逃回的倚仗,因此道:“這馬自然……”

他注意力全在面前的那農夫身上,卻不曾想背后突然嗡的一聲,然后頭部便是劇陣,他人就撲倒在地!

若不是頭上戴了盔,這一下就可以讓他腦袋迸裂!

但雖然被頭盔護住不是致命,可后腦受重擊,也是極難受的事情,李自成只覺得眼前發暈嘴中生甜,還不等他清醒過來,全身便象被山壓住一般沉重。

“綁起來綁起來,繩子呢?”

“就在這,嘿嘿,這廝還以為咱們被他唬住了!”

“哪個大明的將軍敢穿著一身黃袍金甲到處跑,這廝定是闖賊手下!”

“正是,聽聞南海侯便在前日大破闖賊,闖賊手下潰逃,沒準便是闖賊手下的大人物。”

“我看此人獨目,據聞闖賊便是獨目,沒準就是闖賊自己!”

依稀傳來這樣的討論之聲,李自成情知不妙,但是為時已經晚了。

這些鄉野里的農夫,當初聽得“闖王來了不納糧”的歌謠,打開大門歡迎李闖的到來。但現實教育了他們,李闖來了不但不能免糧,而且還“掘河淹歿千億兆”,他完全不顧百姓的死活!

李自成的家當倒是不少,他十萬大軍東征,所攜的物資堆積如山,其中不少物資,甚至就是新襄的物產。此次在陽谷縣擊敗李自成,僅是打掃戰場,就讓俞國振這一萬虎衛花了三日時間,而且還從后方征發了兩萬民夫,這才將之運盡。這等事情,當然不需要俞國振親歷親為,他自己已經回到了聊城,而張秉文已經到了這里。

讓俞國振有些驚訝的是,李巖也在最短的時間趕到了。

“當初在新襄未能一晤,實在是憾事。”見到李巖,俞國振笑道。這些年在他崛起之后,天下聰明人當中學著他辦實業的不少,唯有李巖得了他一分皮毛,余子皆是畫虎不及反類犬。因此,俞國振對李巖也是有幾分欣賞,不過看到李巖只身前來,便知道他并沒有投靠的意思。

“李某來見南海侯,只是想問一件事情,闖王如今如何了?”李巖滿臉悲苦,跪下道。

“五日之前與李自成大戰于陽谷,陣斬田見秀、高一功等闖將二十余名,走脫了李自成與劉方亮,俘獲達六萬。”對于自己的戰果,俞國振并不隱瞞:“怎么,李自成未曾向北去尋你?”

“闖王向哪個方向去,都不會往我這來。”李巖一聲長嘆:“南海侯施展陽謀,他如今對我……”

說到這,李巖覺得自己有些象是在向俞國振吐苦水,當下閉嘴,然后看著俞國振:“要什么條件,南海侯才能放過闖軍?”

“你這是何意?”俞國振眉頭聳起:“放過闖軍?”

“我聽聞南海侯最重軍紀,故此敵我雙方軍士,若有違逆軍紀殘害百姓之舉,必定要受軍中法庭之裁決,而敵方軍士裁決的結果唯有兩種,一是苦役,二是處死?”

“確有其事。”

“闖軍士兵,乃我一手操練而出,他們奉上命不得不為違心之舉,當由我來承擔。故此我只身而來,便是請南海侯歸罪于我,勿怪軍士也。”

李巖的挺身而出,讓俞國振對他不由得高看了些,他端詳著李巖,好一會兒道:“我聽聞當初牛金星獻掘河之策時,你是唯一反對的,為此李自成對你還發過火,剝去了你一半軍權,可有此事?”

“有。”

“我聽聞李自成在保定府時靠擄掠來維持士氣,又是你屢諫,李自成不聽,反令你移兵城外眼不見為凈,可有此事?”

“有。”

“我聽聞李自成在京師時名義上拷掠百官追贓,實際上縱容將士奸淫擄掠良善百姓,你在天津衛上書諫言,李自成因此將原本給你的侯爵之封撤去,換為征東將軍,可有此事?”

“有……”

李巖心中甚為驚訝,他沒有想到俞國振對于他們當初的事情如此清楚,這證明俞國振一直都盯著闖軍高層,而闖軍中也安插有不少俞國振的奸細!

這連續三個“有”字,讓俞國振滿意地點了點頭。

“你對百姓,還是有些許微功,雖然是在替李自成贖罪,不過功就是功,我還要認的。”俞國振道:“但是,你之功,只能折減你個人的罪孽,這些年你助紂為虐,替李自成出謀劃策,若非你與牛金星,李自成不過一流寇耳,豈能入患京師,乃至引得建虜入關,此罪之大,非你些許微功能挽。今日你單身而來,我不處罰你,但你若想憑己一身,擔下闖軍數萬人的大罪,恕句直言,你太高看自己了。”

此語讓李巖大窘。他來見俞國振,確實也有些這個意思,在他看來,自己應該是俞國振眼中釘肉中刺,除之而后快的角色,以己身,抵闖軍數萬的罪責,應該夠了,卻不曾想俞國振根本沒有把他放在心上!

他心思電轉,開口道:“我不能贖罪,他們自己可以贖罪,將功補過,如亡羊補牢,猶未晚矣!”

“如何補法?”俞國振對這個總算有了些興趣。

“揮師出玉門,過河西,入絕域,循張騫、班超、李靖之舊途,為華夏開疆于域外!”

說到這,李巖緊緊盯著俞國振,眨都不眨一下眼。

他知道闖軍經此大敗之后,便處于進退兩難的境地,經營中原已經失去了資本,退守隴陜又不足與將來俞國振相對抗,那么唯一的破局之策,便是跳出大明的范疇,揮師西向。而且俞國振當初讓他轉給闖王的條件,便是這個。

他在賭,賭俞國振當初提出那條件是真心實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