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袍子君休換

第六十四章 異國他鄉惘韶華

美國的陽光,相對中國來說會更曬,這點向冬漾一來到這邊就這樣強烈地認為。他時常跟鏡子里那個黑黝黝的人對視,自問:姐姐在這里生活了六年,我還差她一年,為什么她沒見黑,我卻黑了?

扭開水龍頭洗把臉,又是婆婆媽媽的水速,他意識到,水電費拖欠了好幾個月,再不補齊,可能要過原始人的生活了。所以那個問題就有了答案:因為姐姐會賺錢會保養,而我,什么都不會。再落魄點,洗臉水都買不起。

一句“我什么都不會”是他對自己的評價。脫離了那個用金錢筑成的家,扔掉黃澄澄的金湯匙,到了美國才發現,自己一事無成。

異國都市的生活節奏很歡快,白人,黑人,滿目笑容地走在繁華的街道上,像是時裝秀的登場。偶爾也會看到幾個黃種人穿梭在其中,只是他們嘴里流利的不是中國話,向冬漾就覺得很悲傷,悄悄地想中國,想長南。

為什么要說悄悄,因為他不敢去認可自己的想法。生怕想了中國,想了長南,再順下去,還會想到什么。

向冬漾踏踏腳,進了一家公司,應聘面試。

與此同時,陽光的另一頭,豪宅上像撒了一層金子光亮光亮的,進到這里,就連鞋底也會沾上一層金色。貴族的建筑靡風,比國王還住得高貴典雅,宏觀布局上恢宏的氣勢,法式廊柱上微觀的工藝雕花線條,隨處拈手就能考究出不同階級的奢華。

出入這里的也無疑都是貴族,今天他們接受主人的邀約,參加游泳池狂歡聚會。性感的比基尼,入流勁爆的樂隊,嘴里喝的高端紅酒,看他們享受生活的愜意,李笑歡都要眼紅起來了。

從早上到中午,隨著溫度的順延遞增,便有人接連埋怨。這不,頂了一天的太陽,在露天游泳池里翻冒撲騰的白人,跟煮肉餃似得浮出熱氣。

“Wow!Isthisspringorsummer”(喔!這究竟是春天還是夏天?)

沖出幾句埋怨聲,人也就漸漸散去,只留下一位年輕保姆打掃殘局的身影。散去的人群堆里扭回一個人頭指著游泳池對保姆說:“It'stimetocleantheswimmingpool.”(游泳池里該清洗一下了。)

保姆應了主人一聲:“Allright,sir.”(好的,先生。)

這個保姆圍著洋人布裙,頭上束著一對蝴蝶結,一身洋人保姆的打扮,偶爾會順溜一句簡單的英文話,可她面上的五官是中國人的特征。

她就是李笑歡。

本來桌上一大堆的食物殘渣就夠她收拾的了,偏偏風還要跟她作對,將不遠處屋頂上的落葉襲卷著撒向游泳池。畢竟剛過完冬,積了一層厚厚的殘葉,給李笑歡的工作增添了忙碌。

李笑歡已經習慣了這樣低級的工作。拖著餐具收納框,一遍遍地弓腰收拾,偶爾有紅酒翻污到圍裙上,不小心打碎了什么就忙藏起來扔掉。要知道有錢人往往是吝嗇的守財奴。

收拾了許久,因為游泳池的樹葉雜物太多,循環過濾器里的過濾網又被堵死了,李笑歡只好去雜物間拿出捕撈工具,挽起褲腳,撈著游泳池里余下的樹葉雜物。

終于捕撈完這些該死的落葉,李笑歡正清理池壁上的污垢,因為工作繁重,累得她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嘭”

忽然濺起的水花撲了李笑歡一臉,她條件反射地閉起眼睛,大腦里活躍的瞌睡蟲立刻被嚇跑。誤入口鼻里的水依稀嘗到了點異味,她掀起圍裙一角擦擦眼睛后,定睛時,水面上蕩著一個半喝完的牛奶盒,那盒身上映著的廣告兒童半淹在水里。

“Lookatwhatshelookslike.”(你看她囧樣。)

一群孩子在旁邊笑出聲,領頭的那個孩子笑得最大聲,是他扔的牛奶盒,也是主人家的孩子。他張口大笑,露出好幾顆蛀牙,從嘴里飄散出來的牛奶香味都變成了腐臭的味道。

李笑歡看了那個孩子一眼,沒有身份跟他去計較,咬咬牙,低下頭繼續工作。很快,游泳池里撲通撲通傳來小石頭入水的聲音,那群小孩子又在比賽扔石頭。

“Herfacewasunhappy.”(你看她的臉色。)

“Let'sjustpywithus.Shewon'tswear.”(咱們只管玩咱們的,她不會罵人的。)

李笑歡聽見他們嘰嘰咕咕,不用想也知道,那群孩子又在編排自己。自從她來到美國的每一份工作,都因為她的英語太弱而無法正常交流。一但溝通出現障礙,什么工作都沒有她的立足之地。在這貴族人家里當保姆,是她做得最久的活計,只因為這家的女主人懂中文。雖然是這樣,不如意的事情還是有很多,除了傭金略少之外,就是那個調皮壞事的孩子,每次都會惡意地給她工作增加負擔。一個人搗蛋還不夠,最怕他跟伙伴們強強聯合,例如剛才。

那群孩子,說得好聽了是搗蛋捉弄她;說得不好聽了就是丑惡鄙視的嘴臉。

即使這樣就算是凌辱,李笑歡也只能忍著不敢爆發出丁點的脾氣。

昏沉的一天剩下三分之一,終于準備晚飯了,李笑歡鋪開桌布,將刀叉按數量擺放得整齊,端上菜品。只要伺候好這些貴族用完晚餐,她就可以在不起眼的角落吃著屬于自己的晚飯。如果這家人入睡得早,她還可以悄帶一些珍貴的色拉或者魚湯回去給向冬漾。

說起向冬漾,李笑歡就會很心疼。畢竟,他已經很久沒有接受家里的的資助,憔悴了不少。

李笑歡拖著沉重疲憊的身子回在路上,身上油膩的味道很濃,過街老鼠聞見了都會溜出來,李笑歡踩重了腳步聲,它們立刻驚慌失逃。

簡約稍舊的樓房,在美國人的眼里,跟貧民窟沒有什么兩樣。向冬漾跟李笑歡就是居住在這樣的環境里。

“嘎吱”一聲,李笑歡推開了屋門,這扇門只要被推開,就會發出很難聽的聲音,因為門轉軸處早就鈍銹了。

一開門就是黑沉沉,看不到一點光亮,卻聞得到陣陣酒味,還有忽輕忽重的呼嚕聲。李笑歡朝開關處摸索去,按下燈的開關,就看見向冬漾躺地睡的醉意,手邊還拿著觸地的酒瓶。一地的酒瓶怎么樣歪,身體就怎么樣歪。

“唉!”李笑歡的嘆氣聲很輕,生怕把向冬漾吵醒,又很想為他嘆一聲內心的荒涼,再輕手輕腳把他挪回床上。

她都數不清這五年來挪了多少次這樣的他。向冬漾頹廢的樣子,一直保持著,尤其是近年畢業以后,加了幾分嚴重。

李笑歡盯望這個滿臉憔悴,一臉胡渣漸長的男人。

她為了這個男人,一眼就愛得不可自拔的男人:罔顧學業,一張退學申請書,可知在心中孰輕孰重;不遠萬里,在他不注意的時候陪他漂洋過海;休戚在側,哪怕淪落到給人家做保姆,讓那群孩子欺負,她也心甘情愿。

當年,李笑歡剛找來時,第一眼就看見他被惡勢同學霸凌,親眼看著他的行李被那些人扔掉,淋了盆水后被趕出宿舍;聽過那些白人用英文罵他最難聽的詞匯,也陪他一起挨過最狠的拳打腳踢。

向冬漾背著沉重的罪惡感來到異國環境,貼著被中國學校開除的狼藉名聲,李笑歡見證了他因艱難自甘墮落的時刻,還有臨走前,他等不到心愛的女人,一路的悲痛。

李笑歡幫他簡單清洗了一下,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回憶當年,這一切她從不后悔,更加慶幸自己陪在他身邊。

次日的正午陽光將玻璃窗照的發燙,向冬漾雖大睡了一場,腦袋里仍然是昨夜的殘酒。身上,衣服上,床單被子上,不用鼻子細聞,除了酒味只有酒味。

他拖著懶散的腳步出了屋子,看到李笑歡已經準備好了一桌子的菜。

“早安,吃飯吧。”李笑歡笑道,裝得很開心的模樣。

向冬漾面無表情,對于眼前的女人,他怎么趕也趕不走。然而,他曾經想方設法想趕的女人,也是異國里唯一讓他感受到溫暖的人。

向冬漾抬頭看了李笑歡一眼,好奇今天她怎么沒有去上班,問:“你今天怎么有空在這里?”

李笑歡很自然地回答:“約翰先生他們一家人去度假了,所以我就空閑了下來。”

“喔。”向冬漾差點以為她又被炒魷魚了。

李笑歡盛過飯,夾了好幾塊肉,遞放到他面前,想起他昨夜借酒澆愁,大多是為工作的事情吧,“你昨天找工作順利嗎?”

向冬漾夾了口蔬菜塞進嘴里,嚼完了才說話,語氣很直接:“沒有哪個領導愿意聘用一個在自己國家被學校開除的人,隨之他們就會揣測你進杜克大學憑借的私人關系。”

李笑歡夾菜的筷子就停在菜品上,看著向冬漾一臉無所謂的表情,她想,偏貴的房租再加上美國持續上升的物價,如果他們的生活再這樣入不敷出,很清楚等待他們的是什么。兩個字,回國。

這是李笑歡最不想看到的,習慣了在美國的日子,也習慣了向冬漾是屬于她的,就算他心里想的是別的女人。

“怎么,你怎么不說話了?”向冬漾很自然地看了一眼正在沉默的李笑歡,他猜不出來她在想什么。

李笑歡不想被看出端倪,連忙動手夾菜往嘴里送,“我剛剛不小心吃了一口鹽,菜沒拌均勻吧,咸的說不出話。我拿回鍋里重拌一下。”她說著就端起盤子往廚房走去。

“笑歡,這么多年了,你不想家人嗎?”

李笑歡也沒有進到廚房,就愣在幾米之外,心想向冬漾的潛意思是趕自己走?還是他想回國?

“家?我已經沒有家了。”李笑歡低下了頭。

她還在襁褓里的時候親媽就去世了,父親娶了后媽也不大管她,巴不得沒有這個女兒。李笑歡的存在對于家里人來說,毫無存在感。換一種說法說,五年前她叛逆離家出走的時候,她就已經沒有了家。

“你知道的,干嘛要問我想不想家?”李笑歡又添了這樣一句,心里本來想回答的是“和你在一起,我何嘗不是把這里當做自己的家。”就只能跟著嘴里的飯咽回肚子。

向冬漾聽她說的話很堅決,想來還是自己問錯話了。

吃過飯后,向冬漾做在電腦前,不停地切換窗口,偶爾會注意那灰暗暗的QQ頭像。“姜曉棉”這個名字永遠是讓他心痛的一劑毒藥。這些年,他們一句話再沒有交流過,誰都沒有誰的號碼,誰也不再見誰的頭像有亮光。

向冬漾百無聊賴地退出了QQ,打開郵箱,有一條未讀郵件。

是來自長南紅坊畫廊坊的訂閱郵件。

向冬漾已經習慣了,時不時就會接收到類似的郵件。

他動了下手指,將往期未讀的訂閱郵件翻看了一遍,最新的通知是幾天后畫廊開辦畫展的活動。

向冬漾再繼續翻看畫廊的環境圖片,掛墻上出現的兩幅畫亦不陌生,一幅是自己親手因姜曉棉而畫的《尋棉》,另外一幅是姜曉棉為冼新辰而畫的《仰頭不見的星辰》。

他腦子里突然蹦出美國某位著名心理學家的理論,叫做“六度分離”:你和任何一個陌生人之間所間隔的人不會超過五個,也就是說,最多通過五個人你就能夠認識任何一個陌生人。

換一種結論,你和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之間只隔著五個人,不管對方在哪個國家,屬哪類人種,是哪種膚色。向冬漾隨意哼笑一聲,他在嘲笑,何需五個人?

八年前,他夢里千百遍念叨的“素描女孩”,如果當時拿著“姜曉棉”這三個字到紅坊畫廊,往余秋波面前一提。那么,他跟姜曉棉的相識,也不至于推遲三年。

不過,再怎么想,舊時光也拾不起來了。以前,渴望重遇的時候,他跟姜曉棉之間,隔的不過只是幾座城市;現在,渴望再遇見的時候,遠隔重洋,日東月西。

“笑歡,我們回國吧。”向冬漾說出了決定。

李笑歡怔住,“是為了她嗎?”

向冬漾將頭低沉,手肘靠在桌子上,撫著半張臉,瞇了一會眼睛。這些年來,他從來沒有跟誰提起過姜曉棉。李笑歡提到那個“她”字,他都覺得十分陌生。

“回你的房間收拾東西吧,不用追問什么理由。”向冬漾沒有睜開眼睛,話語再重復了一遍。

“什么時候走?”

“明天。”

李笑歡回到隔壁,從閣樓上翻出那個布滿灰塵的行李箱。她當初以為再也用不到這個箱子了。那種感覺就像明知天會黑,就只能眼睜睜站著等它黑。

美國的時光里,她付出青春韶華,死皮賴臉地去陪伴,最后都被那句“笑歡,我們回國吧”給否決了。

“冬漾,你知道嗎你回去了,什么都有;我回去了,一無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