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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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一直下暴雨,甘洛看著手機屏幕,恰是《龍貓》中姐姐替妹妹擦發間雨珠的畫面,矮矮的亭子下,小小的兩個人兒,一高一矮,亭外暴雨傾注。

記得那天,也是下暴雨。

窗外的梧桐被雨水洗了一遍又一遍,夏季的墨綠潤到人的眼里。

甘諾知道,秦曾這時候應該早到了。

有一段時間,他來的很早,但甘洛還是常常在他之前到教室,教室里只有兩個人,他埋頭睡覺或看書,彼此的話都不多。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甘洛偶爾會抬頭看向秦曾的方向,貌似看了心里才會舒暢一些,再埋頭繼續干自己的事情。

因著家里有事,甘洛那天返校的時間推遲到了下午,半道,巧巧的趕上了暴雨。

也是巧巧的,甘洛沒有帶傘。

因著渾身濕透,她倒不急不緩,騎著自行車慢慢的穿過梧桐甬道,在葉上匯集散下的雨水被風一吹,隨著舊葉一齊落下,砸在甘洛頭上,絲絲涼涼。

甘洛的骨架不大,九十斤的體重,不到一米六的個子,身上肥大淋了雨的校服裹在身上有些滑稽,臉頰有些嬰兒肥,因著戴了牙齒矯正器唇邊四周有些明顯的前凸,前額還有雨珠在滴落,一腳一步濕腳印從后面溜進教室,打算先放下書包再去宿舍換洗。

教室里已經來了不少人,秦曾靜靜的坐在位置上。

甘洛的同桌許源與他聊著天,“她上周來找過你,那時你不在教室。”

“你和她……”

沒有回答,見甘洛渾身濕透,秦曾看著她,沒有再說話,許源一見甘洛落湯雞模樣,瞪圓了眼睛,伸手將紙巾遞給她,“哎喲我滴小洛洛,淋成這樣,快去宿舍把衣裳換了,感冒了有你受的。”

“知道啦,這就去。”

許源是甘洛班的女班長,為人熱絡愛八卦,甘洛抽了紙擦了一下臉,朝著她笑了笑,眼睛余光看了一眼臉色不是很好的秦曾。

秦曾看著她,皺著眉頭,拿過一本書挪開了視線。

甘洛扭頭看了看墻上掛鐘,離上課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沒有即刻走,將書包里的書都拿了出來,有幾本邊角潤濕,分隔開擦了擦。

許源扭頭看著秦曾叮囑“她問了我幾次,你自己去給她說,反正我不管了。”

秦曾沒有抬頭,悶不吭聲。

甘洛收拾書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有扭頭,放下手里的書朝著宿舍外走。

隔壁班的萬思是甘洛認識的朋友,也是秦曾的初中同學。

路過隔壁班的教室,甘洛腦袋里回想著之前兩個人的對話,搖了搖頭繼續走,

萬思瞧見甘洛一個人,手上又沒帶傘,借了同桌的雨傘沖出教室拉住了甘洛,“怎么淋成這樣,我送你去宿舍。”

甘洛瞧是她,鉆到萬思傘下,扭頭看著她,“謝啦。不然我還得淋過去。”

她居然空著手出了教室,她記得自己的抽屜留著一把雨傘。

“你和秦曾是初中同學是吧?”

“嗯,同班。”萬思點頭,突然想起來什么打開了話匣子,“我和他關系還可以吧,近期聽說他前女友來找他了。”

“這事兒也傳到你們班上了?”

“我不知道,就是問問。”甘洛笑著,拉著萬思加快了步子,她突然想離教室遠一點。

淋了一路的雨,記得第二天,甘洛順順利利的病了。

甘洛喜云,更喜有白云鑲嵌的藍天,一團團或者薄薄的一層,或厚重,或輕盈。

看天的習慣,養成于兒時,也留在了甘洛的骨子里。

腦袋下疊放幾本書,仰面躺在操場,半瞇著眼睛,伸手似乎能觸碰到那軟白細膩的云團。

朋友傾訴多找她,因為她嘴嚴實。即使交往不是很深的人,和她坐在一起,也會聊起心里煩悶柔軟的部分,好的,不好的,甘洛多靜靜的聽,恰當的回應。

雖說左耳進右耳出,但仍舊在甘洛腦子里過了一遍,別人說到難過落淚時,她的鼻子也會跟著酸澀,抱著別人自己眼睛也漸漸發紅。

她不安慰,也不同情,情感上來,偶爾陪哭。

聽的多了,心里的垃圾也是要倒的,甘洛不喜找人,多尋一個安靜沒人的地方,閉著眼睛放空自己,進行內存清理。

于甘洛最佳的方式,是躺在草地上看天,聽著音樂,看著藍天白云,再感覺自己融入到身下的泥土里,陽光灑在地上,也灑在自己身上。

或者,找植物多的地方,讓她靜靜的待一會兒,聞氣味,植物多的地方,會有一股甘洛喜歡的味道,清涼甘甜。

秦曾和許源的對話一直徘徊在甘洛腦袋里,揮之不去,即使挨著最近的梧桐光景,鼻尖有淡淡的夏雨遺留的清爽,心里的煩悶還是揮之不去。

抬頭遙望窗外的天空,沒有開闊的視野,定睛一看還會看見黑色煙霧一樣的虛影晃來晃去,甘洛眨了眨眼睛扭頭盯著書面,

只有看向天空才有的畫面。

虛影擴散,熱浪一樣的在甘洛眼前鼓動晃蕩,淡淡的黑色,如墨混入清水的樣式,在視線所及的地方晃動。

她問過身邊的同學,按著她的方式,靜靜的看著天空,然而他們都看不見。

那段時間,她懷疑自己眼睛出了問題。

一去檢查才知,是她的體質較弱,氣血不足加上壓力大導致。

調整作息時間,堅持跑步鍛煉,甘洛的眼部情況有了改善,但是多夢現象卻越來越明顯。

甘洛趁著周日放假去見雪絨,她找遍了它愛去的地方,都沒有。鄰居只說它可能是去玩兒了沒回去,說前幾天還見著了的。

他被狗販子帶走,不知去向,不知生死,這件事情,爸媽瞞了她一個多月,合著以前的鄰居,一起瞞著她。

甘洛心里很難受,她不能怨爸媽,整個過程她的過錯最大,如果她能勇敢,能站穩腳跟堅定的送他離開那個家,后面的事情就不會發生。

她不知道該和誰說,她那時很難受很后悔,清除內存發現抹不掉的東西會刻在人心坎上讓人懺悔。

后來,不管是動物還是植物,她沒有足夠的時間去負責照顧,即使再喜歡,也不會去養。

幾年過去了,甘洛說,她能自己說出她和他的結局,已經向前邁進了一步,雖然過程她仍舊不敢去回憶觸碰,她記得雪絨最后幾次見她的眼神,她忘不了。

有些時候,她自私的希望他是一只很笨很笨的狗狗,什么都不懂,不要那么忠誠,可是他到了盡頭,還在那里等她回去。

鄰居說他很聰明有靈氣,甘洛覺得他傻的讓她心里難受,傻的足以讓她記一輩子。

放下筆,甘洛將抄錄好的《十日晴天》第七章的紙沿著紅線疊好,放進信封封了起來。

黃色的信封,拿在手里有些沉甸。

記得那一年,她寫了長長的一封信,埋在了那棵梧桐樹下。

秦曾和她的故事,在甘洛進宿舍門看見他和那個女孩子站在一起的那一天就結束了,或者說又是另一個形式的開始。

只那一個擦肩,她不知道自己的情緒為什么會在一刻間轉變,她很討厭那種感覺。

邁步跨進斑駁的鐵門,她沒有轉身,沒有留下停滯的眼神,邁步走向最近的一棵銀杏,那時,是秋天,她的眼眶,紅了。

也許是傷秋,也許因那一地沒人打理的落葉。

秦曾看見了她,看著她走了進去,他沒有說話,旁側的女孩子叫了他一聲,挪開看向甘洛背影的視線,一齊走遠。

甘洛的腳步很慢,那個女孩子的聲音她很熟悉,是她的小學同學閆雪。

她的圈子,好小。甘洛看著地面楞了一會兒神,撿起腳邊的一片銀杏葉,夾在抱著的書頁里。

也是在那一段時間,雪絨出了事情,家里相繼也發生了不愉快的事,好朋友小敬身體出了問題休學一年,甘洛沒有心思去管自己雞毛蒜皮的情緒。

但是不管,越是泛濫。

所有的事情堆過來,壓的她有些憋悶,白天有說有笑,夜里甘洛經常被室友叫醒,因為夢里的她在哭。

夜間的各種夢,很壓抑,一次夢見被人丟進大海,海水里漂浮著成千上萬的尸體,粘稠的血液灌進嘴里,有東西拉著她下沉,那是她做過最恐怖的一個夢,真實到身臨其境。

甘洛是被嚇醒的,渾身被汗浸濕,看著小敬空空的床位,她有些害怕,閉著眼睛強迫自己入睡。

她有些氣自己的沒出息。

她選擇了最愚蠢的方式,逃避,逃避一切和秦曾接觸的機會,家里的事情她沒有辦法解決,但至少可以免除一部分煩人的負面情緒。

和班主任面談,找了一個借口辭去了勞動委員的工作。

工作交接,甘洛輔助管理。

甘洛去職后,秦曾沒有再找不去掃地的借口,規規矩矩的做著自己的事情。

甘洛還是甘洛。過去上了心的事情,后來除了保持距離,剩下的就是禮貌。

和他們幾個人的關系和以前一樣,偶爾說笑,他們還是叫她“洛哥”,她還是喜歡看窗外的梧桐光景,還是喜歡坐在那個位置。

原以為都過去的事情,卻因為秦曾的生病,變的不一樣。

甘洛會擔心,會不由自主的看向他的方向,會試探性的詢問他的朋友。

她那時才明白,原來她還是沒有放下。她知道那是喜歡,但是不可以。

為了把思緒切的干干凈凈,甘洛回避的比以前更甚。

秦曾能感覺的到她的回避,和排斥。經常遇著的兩個人,彼此故意在自己的安排表上錯開了時間。

兩人的話,更少了。

甘洛覺得自己做錯了,原本兩個人可以和以前一樣,即使話不多,但偶爾打鬧關系平和。

過了一段時間,他和前女友分開,甘洛沒有再過問。

高中生活枯燥乏味,她不想平添情緒,讓自己覺得更乏味。

既然拉開的距離已經固定了下來,即使心里放不下,她也沒有想過再回頭。

后來甘洛回憶那一段時光,是那么的單純美好。

青澀也就那幾年。

和萬思視頻聊起高中的生活,對方八卦揭她老底,

她說她不明白甘洛那時為什么會喜歡秦曾,在她眼里,他沒趣,不帥,脾氣怪。

甘洛搖了搖頭,她說,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許只是因為他和她一樣喜歡窗邊的梧桐,也許是因為他折回撿起了碰落的筆,也許是因為他對朋友的義氣和真誠,也許是因為他獨特于旁人的氣質,也許是因為他是秦曾。

朋友推測秦曾早知道甘洛的心思,甘洛笑著回答,不管對方知不知道,她沒說,在她這里,對方就是不知道的。

而且,她也不打算說。

美好的記憶,隔了一段時間去觸碰,容易碎掉。

可以記下,也可以忘記。甘洛說,那是屬于她的青澀回憶,她不愿意丟棄,所以將故事,記了下來。

零零碎碎,細細長長。

十日晴天,十章雜談。

前日寫到零零碎碎,細細長長,今日依舊要絮絮叨叨。

絮叨什么呢?

腦袋里冒出的是一間空教室,一樓走廊最里端的一間,堆放著多余的桌椅板凳,打開玻璃窗,坐在窗邊,可以看見教學樓后操場。

旁側有紫竹,傍晚霞光穿過紫竹林,稀稀落落的光束再投射到教室。

甘洛與那個女孩兒認識,正是夕陽余暉極好的時刻。

甘洛坐在后排窗邊,她坐在靠前門的位置,恰形成了一條對角線。

因是空教室,兩個人安靜的寫著題,怕打擾到對方,喝水也分幾口慢慢咽下,安靜的貌似有些過分,筆尖劃過草稿本時沙沙的聲音,窗外偶爾有幾聲鳥啼。

連續一周的時間,在午后的那個時間點,兩個人都會如約而至般到達。

那天甘洛早一步到了教室,包里依舊配備著清涼神器,薄荷糖。

女孩子進門看見桌上的薄荷糖,扭頭看向甘洛的方向,“謝謝。”

“不用謝。”甘洛放下筆看著她,“你是一班的?”

“嗯。隔壁班有個女孩子也很愛吃薄荷糖,你認識嗎?”

甘洛一楞調皮了一下,“她呀,認識,我們班的勞動委員。”她怎么知道的自己?甘洛疑惑卻沒有問。

試探的問了一句,“你認識她?”

“不認識,一次聽朋友提起的。他和甘洛同班。”聲音很溫和細膩,瞧著甘洛的方向。

“這樣啊,我們班勞動委員很負責的,人挺好。”甘洛笑著,眼角微微翹起,鋼牙小妹的招牌笑容,“那個,天氣熱,偶爾吃一顆再喝點水潤下去,很有用的。”

“嗯”女孩子剝開放進嘴里,照著甘洛說的喝了一口水。清涼到肺腑。

“雖然那樣吃很舒服,但是不能多吃,偶爾提神,多吃對口腔黏膜不好。”甘洛補充完,埋下頭繼續看書,心里偷笑了一會兒。

她沒有問那個女孩子的名字,后來閑聊也依舊沒有問,也沒有特意的去記憶她的容貌,但是那種溫和的氣質總能將她從人群中區別出來。

遇見相互含笑示意,擦肩一聲問好,同路一道閑聊。

甘洛不知道她的名字,女孩子也不知道她就是甘洛。

很默契的,兩個人都沒有詢問。她和她貌似很喜歡那種感覺,一絲冥冥中的默契一直維持了下去。

見面含笑相互問好的狀態,高一到高三,如此,三年。

畢業典禮當天,甘洛去到她的班上,想要臨別之際詢問她的名字,卻不巧他們提早去聚餐已經離開了教室。

推開空教室的門,甘洛看向后排窗戶的紫竹,將手里的薄荷糖放在前門邊上的桌面。

嘴角含著一如那日暖暖的淺笑,輕輕的關上門。

那年秋天,甘洛將窗外落下的梧桐葉做成了書簽,夾在《追風箏的人》書頁中間。

連續的晴天,烈陽曝曬,十日沒有間斷,空氣干燥草尖些微枯槁。

趕在十日晴天的尾巴,甘洛剪去了長發,牙齒矯正器也取下,鋼牙小妹的高中生活也接近了尾聲。

那天,她去巧姐的辦公室等了許久,三角梅和櫻花的書簽放在她的桌面上,簡潔小巧。

書簽下面放著一封信,褐黃的牛皮紙封,平整的放在桌面中央。

辦公室空空蕩蕩,甘洛沒有走,反而有些失神,一晃,時間過的真快。

記得上一次來,巧姐對甘洛說,“丫頭待人很真誠,但是偶爾也別太較真。活的松快些,別把自己框的太緊。”

老師很了解她的性格。

和老師臨別擁抱是沒有遇著,應該是不想太煽情,老師早早的回了家。

到是第二年回去,甘洛在教室后面隔著窗戶旁聽了老師一節課,從窺探學生上課情況的方型門洞里給老師拍了一張照片。

風格依舊瀟灑,學生依舊喜歡。

十日晴天后,是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沒有按著慣例的大雨傾盆。

小雨潤物細無聲。

(短篇《十日晴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