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反常必有妖,沒人知道李艷青哪里來的底氣。
周泰桃在市府雖然有楊市長撐腰,但是很少與人爭執,是以常務副市長樊康同志雖然喜歡找茬,拿著放大鏡,都難以在周泰桃身上找到毛病,不接受宴請,不搞紅白喜事,家庭和睦,平時就喜歡抽點煙喝點酒。
喝酒也是獨酌居多。
工作能力就更加不用質疑了,從宋靜聰,黃宇東,朱字昌,甚至是落難的潘晨,誰都知道楊市長看人,最看重就是能力,不喜滑吏,更不喜庸吏。
這樣看,李艷青今日之炮轟,實在是無理無趣得很。
周泰桃越發老成持重又不失楊子軒的凌厲,在常委會上一鳴驚人后,不會畏懼李艷青,笑道,“艷青同志,關關停停也是一門道,關哪些企業,停哪些企業,重組哪些企業,關停之后,下崗職工怎么分流,都需要好好思量斟酌,難道艷青同志感覺這個過程,就像自己開關門一樣?想開就開,想關就關?未免也過于膚淺吧?”
李艷青喝了口水,臉上一陣紅白,“泰桃市長,你說得固然有道理,怎么關怎么重組,關誰不關誰,這都是你們說了算,這個過程,沒監督,沒監管,我們都相信您的品質和操行,但是誰能保證你手下不會有那么一兩個害群之馬呢?或者出于私憤,或者出于無知,或者出于利益考慮,把一些不該關停的也關停。一些該關停的不關停。”
楊子軒喝著水,默不作聲。
水杯往桌子一放。所有人心都咯噔一跳。
讓工作人員拿新鮮水果過來,綠的橘子,黃的橙子,剝開皮的柚子,楊子軒笑道,“少吃點橘子,秋冬容易上火,都吃點柚子。降降火。”
一時間,會議室內只剩下簌簌吃水果的聲音,只是劍拔弩張的氣氛,一點都沒緩過來。
楊子軒吃完后,拿過紙巾把手擦干凈,說道,“艷青同志。剛才提了一個很好的說法,就是政策的執行過程的監管問題,沒有監管很容易造成選擇性執行,選擇性執法,這是老大難。但是艷青同志,有一點也不好。你質疑泰桃同志下面有人選擇性執行政策,可有憑證?沒有憑證,就在公開場合,擺這種姿態,會讓干事的同志寒心。”
話音落。食指在桌上一敲。
李艷青嚇了一跳——這楊市長積威甚隆,一舉一動。都能嚇人。
李艷青摳摳搜搜,把腳底下的公文包拿上來,掏出一疊裝訂好的資料,“泰桃同志,本來說,這個資料,我應該早點轉給你的,只是最近幾日我都在請假,沒來得及給你。我空閑時間,就看了下。”
李艷青并沒第一時間把資料遞給周泰桃,而是遞給楊子軒。
楊子軒瞥了一眼,然后開始傳閱。
到周泰桃手上的時候,他仔細看了一下,整份材料整改過程的幾個鄉鎮企業老總的舉報信。
以江陵江市鎮農具廠為例子,材料中貼上農具廠的歷年利潤表,表示農具廠還在盈利,不明白為什么要關停重組,懷疑是不是市里其他農具競爭對手在市里使勁,因為同樣的,江陽區張市鎮農具廠,并沒有被關停。
楊子軒算是看清楚了,很明顯,李艷青是有備而來。
最有可能的是,李艷青得到了高人指點。
楊子軒開口說道,“泰桃同志,你有什么要解釋的嗎?”
周泰桃翻看了一遍那份資料,笑道,“這個我要詳細核實,但是我堅信關停工作是沒太大問題的,沒有私心。”
楊子軒笑道,“泰桃同志自信爆棚。那就這樣吧,如果核實之后,鄉鎮企業改革小組有小問題,沒有出現貪腐和中飽私囊問題,你就拿這個月工資請我們在座幾個同志,一起到廣陵酒店吃大餐。小問題,也是你的工作沒做好。”
周泰桃整理了下資料,“好啊。”轉念又說,“如果核實出來,沒問題的話,那就請艷青同志請我和鄉鎮企業改革小組的同志吃飯,如何?”
李艷青毫不猶豫點了點頭。
楊子軒壓了壓手,“好了這個事情就告一段落了。下面艷青同志匯報一下你手頭工作,工作相關進度。”
李艷青顯然沒多做準備,草草說了一些。
楊子軒聽到中途,打斷了她,蹙了蹙眉頭,“艷青同志,你應該對手頭的工作好好梳理。不然你這匯報,我聽得有點亂。
像你分管的旅游局,能不能說說現在今年旅游創收多少?過去在旅游人才培養,旅游資源開發方面有什么成績,來年有什么新思路,怎么才能把全市旅游工作搞得更好,這些最好能夠再梳理一下。”
“現在省內設置旅游局的地級市其實還不是很多,廣陵因為和金京一樣,旅游資源特別豐富,才成立旅游局,我希望你能夠重視這塊工作,其實我一直很重視廣陵旅游資源開發,市里也是這個態度,廣陵是千年古城,是古代的國際大都市,有著非常豐富的人文景觀和環境資源,隨著省內國內人民收入增加,旅游消費增加,旅游行業大發展,廣陵是大有可為的。但是,你整個匯報過程,就是幾個干巴巴的數字,我聽得挺痛苦的。”
李艷青忙不迭把楊子軒話記下來,臉漲得通紅,“市長您批評得對,我對旅游工作還是要提高重視,提高認識。”
這已經算是楊市長非常嚴厲的批評。
平時匯報工作,楊市長是很少會打斷的。
李艷青看來,楊子軒這是現場對她的報復。
楊子軒擺了擺手,說道。“你沒聽明白我的話,你不僅僅旅游工作不夠重視。其他工作在匯報過程中,梳理得也不到位。”
“下一位,永貴同志,這次應該是你最后一次參加市府常務會議了吧?“楊子軒喝了口茶,直接點名,不讓李艷青繼續說。
徐永貴是掛職干部,部里來通知了,他年初就要回部里了。這個小伙子,開始挺懶散的,后來在楊子軒鞭笞下,還是做了一些工作,這次也能夠向農業部交差了。
徐永貴點了點頭,先是深情回憶在廣陵工作,接著匯報工作。倒是中規中矩,沒太大亮點,也沒太大問題。
最后是余建中,他是官油子,準備比李艷青充分,發言稿經過秘書潤色。如同照本宣科,但是匯報很難讓人挑刺。
楊子軒記錄了部分內容,宋靜聰和安排的記錄員都在旁邊記錄,說道,“我來做個總結吧。廣陵今年全年經濟發展趨勢較好。這是省府給我們的評價。”
徐永貴在旁邊插科打諢,笑道。“這和楊市長的正確領導和決策是分不開的。”
眾人都笑了起來。
楊子軒笑道,“咱們在小屋子開會,就不用說這種套話了。我不是四個腦袋,八只手,一個人做不來這么大的成績。”
楊子軒繼續說道,“如果說今年是廣陵發展的奠基年,那明年就是關鍵年了,我希望廣陵經濟總量能夠挺近全省前四。”
眾人倒吸一口冷氣,這個目標可不小。
現在和第四的靜海,至少有兩三百億的經濟總量差距。
楊子軒繼續笑道,“這是前段時間朱禮和書記找我談話的時候,提出的要求和目標。”其實朱禮和只是說讓廣陵明年上半年超越太州而已。
眾人更是震驚。
李艷青眼神閃過一絲慌張。
雖然都知道楊市長抱著省長大腿,沒想到朱書記也私底下和他談話。
楊子軒說得云山霧罩的,更是讓人捉摸不透。
“好了,同志們,說這么多,還是想讓各位有緊迫感,要有追趕的信心。”楊子軒緩緩說道,“接下來,我們談談公車的問題,中央和國務兩個辦公廳下發的文件,相信各位也看了,市里也組織了討論,但是近期卻出現嚴重公車私用問題,不得不讓人擔憂。”
樊康看了早上的廣陵日報,別人不知道那是楊子軒指示的,他樊康能不知道。
在座倒是有些副市長還不知情。
樊康讓工作人員把一份廣陵日報拿過來,笑道,“早上廣陵日報都頭版社論,都發出來了,態度方向很明確,公車私用就是揮霍浪費。”
幾個副市長傳閱之后,各有心思。
楊子軒臉色嚴肅說道,“公車是公共財產,包括市委那邊,所有公車由市財政統一撥款采購,市里用車本來就緊張,這個情況,由宋靜聰同志介紹一下吧。”
宋靜聰也是市政府黨組成員,列席會議,站起來說道,“個別領導干部長期霸占公車,公車管理部門,礙于面子,又不好得罪人,用車緊張,調度混亂,增加采購公車的呼聲不斷,都是目前公車使用采購面臨的問題。”
樊康皺了皺眉頭,“目前確實存在公車數量不足的問題,增加數量并不是問題。”
公車可是涉及政府領導福利問題,他樊康也享受相關福利,自然不想把他那輛帕薩特讓出來。
周泰桃被李艷青炮轟,并沒影響心情,說道,“增加公車數量,我不反對,但是規范公車管理,勢在必行,現在民眾意見很大,早上我拿這份報紙的時候,在報亭,一大群老百姓說那個什么廣陵俱樂部門口整天停著一大排掛著政府牌號的公車,別跟我說,要開車去那里辦公?”
徐永貴點了點頭,“我同意泰桃同志的看法,社會影響大,群眾意見大。”
余建中沒好氣道,“關鍵在于怎么規范管理,總不能搞一刀切吧,很多時候,有領導同志想外出下鄉調研,確實沒車,比如說,我前幾天要到都江縣考察一所小學建設情況,市府這邊過了大半天才把車調過來,開到都江。都已經晚上了,當天考察只能取消。”誰都知道市政府這邊有輛富康。一直是他用的,卻被市府臨時征調另作他用,他還是耿耿于懷。
李艷青被楊子軒狠狠批評了一番,許久才說話,“我同意建中同志說法,關鍵在于怎么規范,希望市府辦公室拿出一個方案。”
皮球一下子就踢到了市府辦公室去了。
如果市府辦公室擬定的方案不能讓這些大爺滿意,那這場討論毫無意義。
這就是所謂改革的阻力。
周泰桃沒好氣說道。“這么大的事情,交給市府辦公室去搞,不太好吧,怎么也得一位副市長牽頭,據我所知,市委那邊是衛正風同志牽頭呢,難道市府不應該重視?”
樊康默不作聲。
這是吃力不討好的活兒。容易得罪人,誰想干呢?
尤其是今天早上發的這篇社論,瞎子都能看出,有人想對衛正風不滿。
這時候,誰牽頭搞這個,誰就是對準衛正風的槍。
沒有誰想成為別人手里的槍。
余建中突然笑道。“這事兒可以和交通一起抓,聯合交管部門,泰桃同志分管交通工作,要不,我建議市府這邊就由泰桃同志牽頭得了。”
李艷青笑道。“我舉雙手贊成,泰桃同志對于啃這種改革中的硬骨頭。最有辦法。何況,他也在市委班子,和市委溝通更加方便。“
樊康點了點頭。
三票。
楊子軒狠狠一拍桌子,聲音像窗外的冰塊一樣冷,“今個兒是怎么了?有好處就大家爭著搶,硬骨頭就互相踢皮球,這是市府的領導班子應該有的樣子?講不講擔當。”
李艷青臉上羞辱得通紅。
楊子軒這句話明顯是針對她的。
周泰桃見楊子軒就要發怒,忙說道,“也行吧,既然大家都這么信任我,我就擔起這個擔子。”
楊子軒喝了口茶,許久沒說話,會議室內一片安靜,一根針落地下,都能夠聽見,屏著呼吸大氣不敢喘上一口。
“這樣的風氣不能長啊,那以后是不是凡是硬骨頭都給泰桃啃,軟柿子你們就留著自己捏?”楊子軒微微瞇著眼,沒人知道這個楊市長到底在想什么,打什么主意,“這樣吧,這次這個硬骨頭泰桃同志啃,下一次,就給建中同志啃,都輪流,誰也別想推脫責任。得罪人的活,誰都不想干,但是又不得不干,這樣也算公平。”
沒看余建中那快要扭曲的嘴臉,楊子軒緩緩說道,“沒其他事情,就散會。泰桃同志你留下,研究公車問題。”
等人散了之后,周泰桃,楊子軒,宋靜聰留到最后,楊子軒讓宋靜聰先離開,不能給外界人留下拉幫結派的印象。
別人心理知道是有一回事,做給別人看,又是另外一回事。
周泰桃剝個橘子,說道,“今天很反常啊。”
楊子軒卻笑道,“有意思。”
周泰桃把橘子皮塞到盤子上,撕下一瓣丟嘴里,眼睛瞇著,好酸,“您早料到?剛才都是在演戲?”
楊子軒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李艷青,余建中都有問題。這兩個平時開會唯唯諾諾的人,今天都很反常了。”
周泰桃點了點頭,“老余平時都是做和事佬居多,今天竟然率先踢皮球,實在古怪。”
楊子軒環顧一周,沒看見禁止抽煙的標識,點了一根,打火機的光照得他側臉剛硬,“徐永貴年后就回農業部,市政府這邊就缺兩個副市長,之前我收到風聲,省政研究室常務副主任陳中興要過來,他還提前過來踩碼頭,我還在李煥家里碰他來著,現在過去好些時間,也沒個影子,我猜是不是有變動。”
周泰桃恍然大悟,“市府人員格局變了,所以老余和李艷青都起了心思?”
楊子軒笑道,“僅僅是政府格局變動,他們才不會這么得勁,怕是有新的助力才是真的,李艷青這幾天跑省城,不知道是不是在活動。早就聽說她家那誰什么親戚是個“大師”,說白了就是一政治掮客,在省里做個傳話筒,有些能量。你也知道有些領導干部,官兒越大,膽子越小,最信這些什么風水大師。”
周泰桃轉眼間就剝了三四個橘子,說道,“這次李艷青開炮,可不能掉以輕心。”
楊子軒點了點頭,“廣陵經濟發展了,我早就料到李煥在省里通過一些媒體給廣陵吹吹號角,就會有人盯上廣陵這塊肥肉。廣陵能出政績,加上其他地方最近受到集資案影響,波動較大,就有人想塞人過來,塞不過來,也會扶持幾個傀儡,沒什么出奇。”
等周泰桃把桌子上的橘子吃完,談話也快完了,楊子軒笑道,“這玩意兒容易上火,你可別回去對鄉鎮企業改革小組那群人拍桌子瞪胡子……”
“我倒是擔心公車改革的事。”
楊子軒停頓了一下,扭頭說道,“你是擔心怎么處理和衛正風之間關系吧?”
周泰桃點了點頭,“這個節點,很尷尬啊。”
楊子軒笑道,“尷尬什么,直接跟他攤牌啊,他能配專車不假,能霸占那輛車不假,但是總不能亂用吧?”
周泰桃忙追上,“攤牌?那可是真槍實彈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