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軒正在接見江陵區長楊佛,聽取他的工作匯報。
楊佛這一來是探路,二來是探風。
李恩國到市里來,江陵區委書記位置就落下了,楊佛想爭一爭,另外又擔心楊子軒會不會對他有什么看法。
他和李恩國關系不算好,當然那是以前搭班子,隨著李恩國到市里來,他對這個新財神爺也是巴結得緊。
楊子軒坐在茶幾對面,端著茶杯,默默傾聽。
等他說完,楊子軒說了一句,“江陵是廣陵行政中心,應該在全盤工業化道路外,尋找一條新的發展路徑,這里是老城區,環境承載能力差,人口密集,用地緊張,像江陽區那樣大力發展重工業,臨港工業,成規模的圈地發展,并不是辦法。”
楊佛低頭寫寫畫畫后抬頭道,“上次恩國同志到市里匯報工作,回去跟我談過這個意思,我深有感觸,江陵區作為行政中心,更應該在經濟質量有所追求。”
楊子軒眉毛一挑問道,“那對此有什么思路嗎?”
楊佛手一抖,要另辟一條路徑,他還真沒什么思路,只是簡單附和楊子軒的話。就江陵的發展,江陵經濟該如何發展,他有過比較深入的思考,每年背負著沉重的財政收入指標,無論怎么都脫離不了工業化,無工不富,可不是開玩笑的。
他承認,楊子軒在搞經濟上有自己一套思路,但是這套思路是死的。并不適合江陵。所以李恩國對楊子軒的話“奉若圣旨”。楊市長想江陵能夠在全盤工業化外找到另外一條發展路徑。他就覺得可笑。
甚至,他心底對楊子軒操盤具體的經濟工作能力,有一定質疑。
在他看來,楊子軒是那種大局觀很好,但是抓執行能力比較差的領導,就是俗稱:眼高手低。
分稅制之后,中央省市縣的稅收是分成的,像江陵區是廣陵行政中心。是廣陵的長子,長子養家,區里的大部分稅收收入都上繳給市里,留存下來的極少,還不如義州姜州這些縣份有一定財政自主權。
江陵這些年的城市建設偏慢,某種程度上,就是江陵本身留存下來的稅收很少,市里的支持力度又不夠,楊佛是很眼紅江陽有好幾個大項目上馬,江陽區的財政收入充沛。城市建設日新月異。
楊佛每天都挖空心思在想著怎么給江陵多搞些工業,比如東湖那邊有一小圈的化工廠。整天排污,他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其實他也知道這樣污染環境是有問題的,但是無奈財政太缺錢,這些高稅收企業,他舍不得撤掉。
何況,國內官方和輿論在環保問題上,這年頭都沒有足夠重視,除了那些有切膚體會的民眾。
楊子軒知道這個楊佛是自己獨立思想的干部,沒那么容易被說服,有思想的干部,他是喜歡的,這個楊佛有思想,只是思想放在歪門邪道上了,一味挖空心思去回避問題,而不是想盡辦法去正面問題,解決問題。
楊佛簡單說了幾點,都是套話,官話,有一點干貨,但是不能讓楊子軒滿意。
眼前這個干部,在敷衍他,口心不一致。
楊子軒放下茶杯說道,“在這里我給你說幾點,江陵要痛下決心,把重污染工業移走,現在群眾反響很大,江陵人口密集,不適合如此粗放的重污染工業,江鋼等重工業企業要有一個搬遷的時間表。”
楊佛看楊子軒從后面書信柜里面,拿出一封信道,“這是江陵好幾個街區的群眾聯名上書,要求江鋼新工廠不要選址在街區里,對居民生活影響太大。”
楊佛翻著書信看了一會兒道,“市長啊,其實區里也很難,這個江鋼是區里的納稅大戶,這個選址……”
楊子軒擺了擺手制止了他道,“鋼鐵企業本來就有一套很嚴格的選址標準,我拿到書信之后,親自翻看了一下地圖,一般來說鋼鐵企業理應選址在盛行風向的下風向,但是江鋼這個新工廠的地址,并不是這樣的,而且周邊是老城區。我看了下江陵,產業園,江陽三個地區交界的地方,位置就挺適合的,沿河而且靠近碼頭,靠近江陽這個重工業基地,而且在盛行風向的下風向,你們區政府不指導江鋼選址在那里?”
楊佛沒想到楊子軒如此關注這個問題而且說得頭頭是道,他總不能說,江陵現在正和江陽在較勁,江陽今年在楊子軒推進下,發展極快,江鋼一旦搬遷到那里,圍繞著江鋼發展的一大堆企業,像鋼鐵貿易,物流企業,很可能就把企業搬到江陽去了。
楊子軒看出了他的心思道,“這事一定要重視起來了,關于江陵的發展,我感覺可以從旅游,服務業,總部經濟三個方面入手。”
沒點干貨,之說問題,不給解決辦法,這個楊佛不會服氣的。
楊子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其實思考江陵怎么發展,還是要回歸本質,回到原點來思考,首先江陵的優勢是什么?
在我看來,江陵目前最有優勢的就是兩點,一是江陵作為廣陵行政中心,對周邊縣區的市民有一定吸引力,這種吸引力在于江陵擁有大批優質教育,醫療購物資源,江陵有大批名校,有大批好醫院,社區發展成熟,所以江陵招商方向,應該大力招一大批高端商貿流通企業,做大做強餐飲娛樂等行業,搞好城市配套建設,做好舊城拆遷工作,改善居住環境,這是服務業的。
其次江陵是廣陵這個千年古城的核心區,保留了大量古建筑和人文地理景點,修葺這些景點。做強旅游業。
至于總部經濟。這個太超前了。意思就是江陵應該站在更高層次看發展,不要糾結一個工廠的得失,而是要把企業總部留在江陵,一樣能夠留下不少稅收。舉個例子吧,像江鋼這種在地方有重要影響力的大型國企,可以把總部和行政中心剝離在江陵,而工廠放在其他地方。或許江陵現在招不來什么省里的名企把總部放在江陵,但是可以想辦法拿下市里知名企業的。像萬冠集團目前就是把總部留在江陵沒搬遷到金京去。另外華石油的南蘇分公司,你們也可以爭取嘛,畢竟華石油有很多大項目在廣陵,把南蘇分公司的總部設置在廣陵而非金京,也是可以的,這個要靠你們去爭取。”
楊佛卻眼前一亮,思路一下打開了,剛才還在鉆牛角尖,想著除了工業,江陵似乎沒其他路子可以走了。但是楊子軒剛才這番話。除了旅游業這個需要長時間積累之后,其他兩點。都是十分靠譜的。
楊子軒說道,“當然我不說江陵不能發展工業,但是為了協調發展,江陵最好不要發展重污染工業,至于其他重工業,可以重新規劃,看能不能統一搬遷到江陵的下面的工業區,發展高端精密工業,這些市里都是舉雙手歡迎的。
但是像江鋼這種重污染企業,選址一定要細心,早在八十年代,我們的中央,就把環境保護定位國策,是需要勇氣和智慧的,當時的經濟比現在還不如,當時經濟百廢待興,各級政府更多的關注經濟復興。但是到目前各級政府其實還不夠重視。
我從來不說不要重工業,相反,重工業還是很重要的,對經濟具有全局性長期性的影響,一定要發展。但是一定要規范發展,要嚴格指定各項標準,指導這些重工業企業發展。
我在秦河調研的時候,有個群眾跟我說,50年代淘米洗菜,60年代洗衣灌溉,70年代水質變壞,80年代魚蝦絕代,90年代清江水難再。我印象是很深刻的。”
楊子軒這番話說得苦口婆心,又說道,“當然我上面說得還是很粗糙的,不能作為指導思想,只是想給你提供一個思路,給江陵的發展提供一個思路。你回去之后,好好梳理一下,指導擬定江陵五年發展規劃,咱們不叫五年發展計劃,叫規劃,打一份初稿給市里。”
楊子軒當然不會花大精力去編制這樣一份發展規劃,規劃還是得江陵自己來,等于把這個難題又交給了江陵區政府。
他這么急著讓江陵梳理發展路徑,也算是未雨綢繆,如果按照歷史軌跡,姜州明年就要和廣陵分離,分離之后,廣陵必然要元氣大傷,江陵不能及時轉型,廣陵各區縣還繼續陷入內斗和內耗,廣陵日子會更加難過。
楊子軒站在窗臺上嘆了口氣,明年將是廣陵最后輝煌的機會了嗎?趕在姜州分離之后,把廣陵總量再往前推幾名,才對得起廣陵這幾百萬父老鄉親們。
默默抽著煙,讓李義東送楊佛離開,看著案頭的文件,卻頭疼起昨晚那個案子了。
李義東送楊佛出去,又領著了三位退休老干部進來,這三位老干部,都有些來頭,楊子軒站起來迎接問候,“柯老,宋老,安老您們來了。”
柯老是省里的老干部,最高做過省委組織部的二把手,年老思故鄉,在廣陵養老。
宋老更是老資格,是離休干部,參加過長征革命,只是影響力不如柯老。
安老是廣陵撤地建市之前的地委副書記,做過地委宣傳部長。
這三人這次聯手來也是各有心思。
昨晚的事情,很快傳得沸沸揚揚,各種版本流傳,楊子軒一下子就被推火槍口上。
常在山是他提拔起來的,這個干部的婚姻家庭矛盾,他也有所了解,所以黎靜敏跟他說了之后,他就十二分關注,本來打算今天約常在山談談心的,對他曉之以理,現在是敏感時期,不要在婚事捅大簍子出來。
沒想到昨晚喝醉酒,就鬧出這樣一趟事了,于情于理,他接到消息,都應該前去處理,不然豈不是讓其他跟隨他的。親近他的干部寒了心?
如果按照正常案情發展。那這個案子。也沒那么多問題,就是一起情節簡單證據明確的刑事案件,問題在美美的父母是個大嘴巴,現在常在山生死未卜,怕自己女兒要償命,推楊子軒出來做保命符。
黎靜敏是很內疚的,她沒想到美美父母是這樣的人,她本來是請托楊子軒找常在山談談心。沒想到反而讓他卷進來了,真是委屈得說不出話來。
后面事態發展,就有些奇怪了,楊子軒一直懷疑有人在背后做輿論的推手和推波助瀾,不然省檢察院副院長怎么會那么快打電話給毛西溪?
看到眼前的三老,楊子軒幾乎明白,這三位老人家,就是推手。
楊子軒在市里開展工作,市內大部分老干部都是支持楊子軒的,很少有要“發揮余熱。干涉現任領導”的,這有賴于白老爺子的支持。
白老爺子在老干部中。人望極高,有他支持,老干部們后來沒給楊子軒添多少麻煩,他和白麗玲最開始的接觸和結合,其實也有進一步拉緊和白老爺子關系的考慮,只是到后來,年輕人的氣血方剛和男女之情,已經超越這層“利益考慮”。
白老爺子能統率大部分老干部,還是有些老干部經常發出不一樣的聲音的,比如說柯老就是其中典型人物,做過省里的組織部二號人物,見識過風浪,不可能聽白老爺子指揮,門生故吏不少,據說衛正風正是他的曾經的門生,此前楊子軒和衛正風的關系沒太多問題,他也就發發牢騷,但是最近怕衛正風沒少去磨這個老頭的耳根子,這老頭偶爾也會發些聽起來很刺耳的聲音。
招呼寒暄了半天,楊子軒又噓寒問暖了一會兒。
接下來的談話,也是這位柯老最放得開,他的關系在省里,退休后的生活,不需要靠市里安排,所以也不怕楊子軒事后會給他小鞋穿,拄著拐杖,往地板一敲,說道,“楊市長,常在山的事情,現在市里鬧得紛紛紜紜,各種難聽的話都有,咱們就住在市委招待所賓館隔壁的老干所,今天耳朵就沒安寧過,一會兒有人說你會偏幫常在山,一會兒有人說你會偏幫市委招待所那個服務員,老頭子按捺不住,就和老宋,老安一起過來,問問你是個什么態度。要盡早下決心,澄清。”
楊子軒放下茶杯說道,“柯老啊,這事兒怎么扯上我了呢,如果要給個說法,我就撂下一句話,這事兒不歸我管,一切由執法機關和司法機關來處理,就算我是市長,我也無權干涉司法公正,您說是不是?”
一個太極,就把這個麻煩給推走。
柯老拐杖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在地面上一敲,站起來說道,“楊市長有你這句話就行了,老安老宋也聽到了,我沒別的要說了,就不打擾你工作了。”說完竟然揚長而去。
安老也跟在他后面一起走了,反而是宋老留了下來,楊子軒一愣,這宋老和他們不是一伙兒的?
宋老看出了楊子軒心思,笑道,“楊市長您甭猜,我和老柯,老安確實不是一伙兒的。”
楊子軒老臉一紅,還真誤會了這個精神矍鑠的老頭了。
宋老說道,“他們兩個剛才是套你的話來著,你可要當心了。他們就不想你插手,因為他們要插手。我這老頭不喜歡干這干涉朝政的事情,一把年紀了,還出來招搖過市,影響政局,真不是什么好習慣。”
楊子軒聽著這老頭絮絮叨叨,越發迷惑。
宋老又說道,“楊市長,我也不跟你兜圈子,就開門見山吧,那美美和我也有點親屬關系,她進市委招待所的編制,是我跟市里打的招呼,我來呢,就想你幫幫美美,其實她在這個案子里面,罪不至死,而且懷孕了,孩子應該能保下來,而且懷孕的能判個緩刑。”
楊子軒算是明白了。
這宋老是想讓他干涉這個案子,柯老和安老是不讓他干涉這個案子。
有意思啊,兩波老頭子,拉扯著他這個市長。
楊子軒知道這幫老頭子,都嘗過人走茶涼的滋味,現在能借勢重新進行一次權力角力,都像是打了雞血一樣興奮。
楊子軒甚至相信,柯老根本不全是為了衛正風而重新站到前臺,而是為了重新過了下權力癮。這權力沾上就會上癮,誰舍得丟掉呢?
楊子軒放下茶杯嘆了口氣說道,“宋老這樣不好吧,我剛才已經說了,這個案子我不能插手,我一插手就真復雜了。”
宋老卻意味深長說道,“楊市長啊,不能這樣看啊,你不插手才會變復雜呢。你不插手,老柯他們就要做冤假錯案了,他們玩弄權術,可是要把美美害死的,那可是兩條人命啊,楊市長您再想想吧。”
楊子軒說道,“宋老你說法太夸張了,廣陵又不是誰的一言堂,廣陵班子又不是黑組織,我相信司法一定會給美美一個公正的,你放心的回去吧。”
宋老見沒法說服他,只能嘆氣搖頭離開。
楊子軒冷笑一聲,這兩波人都想把他當槍使了。窗前眺望市委大院,楊子軒吸了口煙,突然覺得事情這樣進展反而符合他的意圖,那就決戰吧,雖然快了點,老衛啊,你還有什么牛鬼蛇神的后臺最好都搬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