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泉寺梨樹院的東廂房里,此時寂靜得有些可怕,壓抑的氣氛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楊景基清了清嗓子,對低著頭的女兒,沉聲問道:“你還有什么說的?”
楊氏抬起頭來,已是淚流滿面,啞聲對爹爹說道:“我還有什么好說的!當初退掉那門親事,只不過是不想當別人感情的替身,誰知兜兜轉轉,最后還是當了附屬品。”
楊景基蠕動了一下嘴角,沒有作聲。
“爹爹,我知道您從小就疼雅兒,可您了解自己女兒嗎?知道她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嗎?從小到大,雖然大家都讓著我,可我知道,你們誰也沒把我作指望,沒把我當一回事兒。姐姐永遠是您和娘親的驕傲,嫁入高門,擔當重任。家族命運系于她一身!結果呢?靖王敗了,她這未來皇后的娘家嬸娘當不成了。又想著來犧牲我一輩子的幸福,我也有自己的驕傲!”
鐘澄瞳孔一縮,眼神怪異地望著這兩人,聽他倆自顧自地訴說著前塵往事。
“我的愿望其實很簡單,只要夫君心中只有我一個。不管是位高權重,還是貧賤夫妻,只要他能把放我在首位,就可以了!”楊氏轉過頭來,望著鐘澄,含淚對著他說道。
“想讓人把你放在首位時,有沒有把別人的心愿放在心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淺顯的道理,還沒領悟過來嗎?”鐘澄淡淡地回應道。
看著愛女跟女婿之間暗潮洶涌,針鋒相對,楊景基連連搖頭。
看來,只得自己邁出一步,把責任攬在他身上,當和事佬才能了結此事。
他含著愧疚,對女兒道:“都是為父當年一時糊涂,提議讓女婿先行瞞著你,不提初婚的事。沒想直到今日,你還是接受不了事實。也罷!為父從此以后,不再管你們之間的事了。望你懂得惜福,好自為之!”
頹廢語氣中透著淡談的失落和疲憊!
“岳父且慢!小婿這里有事先行稟報一聲。既然音娘不愿教養妙兒,那小婿自會尋來愿意之人。等把小女接來后,要在家中開閨學,將請來先母生前相知好友之女,前來教導三個孩子的女紅。”他特意望了眼妻子,接著說,“家母生前的遺愿,就是想要小婿早日有后,以續咱們五房三代單傳的香火。既然自家帶來的通房丫鬟生子都容不下,小婿只得另覓它法了!”
說完他盯著岳父臉上的表情,等待著他的反應。
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天,楊景基卻沒料到來得此般快!更沒料到,他會在今日借題發揮,直接擺到臺面上來。
招他為婿,原打算把他拉到自己陣營里來,為子女們今后留條退路,沒想到……
楊景基還想為女兒爭取一些機會,遲疑道:“在嫡子出生前,先生出庶長子,那孩子以后的地位,難免尷尬!你們孝期剛過,后面理應還有機會的。不如,再等上一年。到時,若雅兒還無音訊,你再自行納妾。如何?”
鐘澄想了一想,覺得這樣也好,就坦然答應了。
楊氏面如死灰,呆呆地望著他們翁婿倆,一時說不出話來。
下山回到家中,楊氏像失掉了魂魄般,崔媽媽看著心疼,在一旁干著急。
當著她的面,崔媽媽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懺悔道,“早知姑爺和老爺今日會上山來,老奴說什么也不會讓那姓馬的,進到院子里來的。不然,也不會發生今日的事!小姐,姑爺最后到底說了些什么?”
面無表情,她只轉動了一下眼珠,瞅了一眼面前的人,虛弱地回道:“他要納妾!”
“什么?!他向老爺提的嗎?”見楊氏點了點頭,又想將功補過,小心翼翼地進言道,“要不我們給步搖開臉,讓她先懷上!有賣身契拽在您手里,諒她不敢跟小姐胡來。這樣一來,也好為您爭取時間!”
“沒用的,一年后,他從外面納進來。上回梳篦的事,讓他找到了借口,把這條道也堵死了。”楊氏訥訥地說道。
“那妙姐兒的事呢?”她最擔心的是,因此次事件,讓姑爺和小姐好不容易緩和起來的關系,又回到了原先互不搭理的狀態。
“說是要接她來后,在家中開閨學。另行請師教女紅,還說請婆母生前好友的女兒來教……”楊氏猛地一驚,隨即醒悟過來,“等等……他納妾的對象,該不會就是,來教妤兒她們女紅的師傅吧?”
“鐘澄,原來你早有預謀,都看好對象了!就等著找準機會,好向爹爹提出來!我真傻……”楊氏喃喃自語。
“小姐,小姐!”看著像老和尚入定般的楊氏,崔媽媽心里也急了,忙要搖醒她。
“小姐,也不要這般灰心,事件并沒到不可轉寰的余地!這一年小姐抓緊時間,籠絡好姑爺的心,搶先懷上。說不定到時納妾的事就不了了之了呢!”
“他現在都不耐煩見到我,如何籠絡到他的心?”見她又開始老生常談,楊氏語氣中有些厭煩。
“小姐沒聽說一句老句嗎?”崔媽媽停了一下,想引起她的興趣。
果然,楊氏抬起頭來,問道:“什么老話?”
“解鈴還需系鈴人!”見她有反應了,趕緊獻計道,“姑爺不是因妙姐兒,跟您生分的嗎?咱們就從她身上著手,姑爺看到小姐轉變了,自然會回心轉意的。前些年她在老太太那邊養著,你們兩人關系不是挺好的嗎?!”
楊氏心有不甘:“沒其他什么辦法了嗎?向她的女兒低頭,我辦不到!”
“小姐,忍一時之氣,先懷上哥兒再說,來日方長!”崔媽媽再次爭取勸服她。
“那我跟妤兒的分離之苦,不是白受了?”想起一年來對女兒思念,楊氏就有些郁卒。
“也不是白受,當時二姑娘跟她整天混在一起,呆在書房跟著姑爺讀書,難免會受她影響。現在姑爺每日都要上翰林院,沒功夫管她們。二姑娘自然呆在咱們正院的時候多了,不用顧忌她的。”
說起在淮安祖宅時,把女兒提前送走的事,楊氏又說道:“其實是怕妤兒被她哄住了,整天跟在她身后,以她馬首是瞻,失去了首輔嫡親外孫女該有的氣勢!再說,妤兒跟她關系太好了,后面要送走她姐姐的事,若被她知道了,沒準會跑到我這做娘親的跟前來鬧,豈不是得不償失了?”
而在此時,淮安鐘家老宅趣園里的妙如,卻沒料到她跟妹妹的親近,都成受忌憚的原因!
她正在和謝氏為女子書院選址。
在上回三月三的春宴上,詩畫會舉行得空前成功,讓她們在江淮一帶的閨閣中,引起了不少關注。
江淮一帶的書香門第和官宦人家的少女們,聽說寫出《玉階賦》的謝氏,將在鐘宅春宴中舉行詩畫會。一時紛紛托關系找門路,求得鐘家春宴的邀請箋,甚至連謝氏娘家的親戚,都派人前來索取。
謝氏自從嫁人后,要么是跟丈夫在任上,要么是蟄居在淮安鐘家老宅里,與丈夫整日吟詩作對,很少出來走動。
他們兩位才子才女的結合,在當年成親時,就已是熱門話題。兩人的故事成為流傳甚廣的佳話。
事隔十多年,那些已為人妻、為人母的昔日少女們,跟自己女兒們講起,謝氏當年的驚才絕絕,都還贊不絕口。紛紛要為女兒爭取名額,好與名流才女現場交流,以期入得了她的青眼,贊上兩句,搏個才名口碑。
妙如心中暗想,這待遇,都趕得上后世的天后級歌手,復出開演唱會了。
當日各路女眷紛紛登場,春宴上的詩畫會,以新穎的形式,生動有趣的活動,在參加者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這次活動,不僅讓滿懷有希望的長輩們,一償所愿。還讓那幫擁躉們得到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她主持的女子書院,將在下半年開門招徒。
江南一帶,自古文風鼎盛。
謝氏這女子書院的主意一祭出,倒沒引起太多非議。大家認為,以謝家和鐘家在文壇的聲望,他們家女眷開辦閨學,乃是情理之中的事。
反而,江南有些老字號的知名書院,想借機招攬謝氏,以他們的名義合開女子書院,聘請謝氏執掌院印。
謝氏不想扯出太多糾紛,婉言謝絕了他們,托辭為懷念亡夫,想以夫妻倆的名義單獨開辦,以此作為后半生的精神依托。
妙如把現代學校管理中的一些理念,提出來供謝氏參考。兩人籌謀多日,決定向鐘氏族長提請,借用已人去樓空的槐香院,作為女子書院的處所。
鐘鼎銘老族長,覺得把女子書院設在府宅內,此舉能為鐘氏一門臉上添些光彩,又能為后世子孫積些功德。與族中長老們商議后,遂欣然同意了。
在鐘澄派人來接妙如上京之際,謝氏的女子書院也籌備得差不多了。
對這志同道合的晚輩離開,謝氏表現出了依依難舍之情。幾乎是天天都要把她帶在身邊,耐心教導功課,一起交流、商討籌建書院的后續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