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得有些清冷,月光像朦朧的銀紗一樣,在樹葉上,廊柱上,地面上,人的臉上,蒙上一抹莊嚴而詭異的光。
“真是個天衣無縫的計劃!”琴音早已停了,只剩下一個女聲從屋里傳來,“多虧正院里的丁香,有樣學樣也拿了剩菜去喂小黃,才讓我注意到!”
“剩下的小籠包,扔進二妹新養狗的食盆里,證物轉眼成了狗食,被吃了下去!反正蟹粉也吃不死它。上面問起來,也好有個正當的去處!”
“姑娘是主子,想安罪名在奴婢身上,不必大費周折!什么蟹粉,什么小黃的?奴婢聽不明白!”一副被人冤枉的表情,步搖進到屋里,補充道,“要有證據,大可交給太太,自當由她這苦主來發落。”
“看看,剛提了句蟹粉,一下子就能想到母親是苦主了,蟹粉對孕婦不利,你很熟嘛!”嘴角浮起笑容,她起身圍著對方上下打量起來。
把步搖看得心里直發毛,強裝淡定地回道:“跟崔媽媽查那東西,把整座宅子都翻遍了,當然熟了!”目光警惕地追隨著她,生怕一個不留神,被她話里機鋒給誆了去。
“嗯,言之有理!不過……”又停了下來,盯著她臉上的表情。
果然是副戒備的樣子。
“證據當然是有的,興隆米鋪的老板,在磨蟹粉證詞上還畫過押呢,去的那人是你兄長吧?他也親口承認了!”
“不過,我突然還記起,上回病中聽人說著,抄了份什么單子。后來查問了,都說沒見過。才想到當時在場的,怕是另有其人。她們知道我不需那東西,不會多此一舉的!”
聽到提起這事,她臉上表情碎裂開來,眸子深處閃著幽幽的火光。
“為此,我特意讓人到大夫那打聽過,還找來證詞。誰知后來,你猜怎么著?有人在屋里找到了這個……”揚起張薄紙片,妙如贊道:“不知你原來還識字呢!”
一見到那張被她藏在床腳下的單子,她臉上的血色倏地消失怠盡。
妙如卻不管她,顧自地繼續:“當場見到時,我就納悶了,是女子的字跡,不是大夫那份。但誰會傻到再去抄遍,還留下來了?不怕人來抓嗎?打開大夫手跡一看,才恍然大悟。”
“世人誠不欺我也!大夫的字體,通常神鬼難認,果真如此。想是怕日后認不出,憑記憶你當時又謄了遍吧?!”
步搖渾身發軟,踉蹌了幾步,抓住門上的把手,癱靠在門板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妙如聲色俱厲地喝問道:“完事后還不毀掉,是自恃揪不出你,還是所謀甚大,想留著以后繼續害人?”
少女的身軀,像秋風中的落葉一樣,抖個不停。她目光呆滯,口中喃喃道:“不想這樣的……是她逼我的……要嫁給海大娘的侄子……沒想到太醫來那般快……人算不如天算……”
“為何要害胎兒?孩子跟你沒過節吧!若他沒了,你就不用嫁了?”突然停下來,指著她語不成句:“你……你不會也……也想當……通房吧?!”
原先只想到,楊氏待人刻薄,與人生了嫌隙,才有人起意奪走她最大倚仗的。沒想到又是……
步搖臉上浮現一抹紅暈,心中卻在想:早知她聰明,沒想到小小年紀,對人的心思竟猜得這般透。看來今天難以善了……承不承認呢?會怎樣懲罰她呢?只要不告訴太太,就有生機……
一陣風吹來,讓她不禁打了個冷戰,腦中靈光一閃:對了,眼前這位也被逼得很慘。若能說服她放過自己,往后……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發現沒其他人跟來,心中升起幾分希望來。
獨自前來,還專挑個僻靜的地方,不像是要公開的樣子。
該不會是也想……或許……還有轉機……
迅速調整情緒,步搖朝妙如撲嗵一聲跪下,頭不住地猛磕地面,苦苦哀求:“求您饒過奴婢,這輩子做牛做馬,下輩子結草銜環,婢子也要報答您的活命之恩。”
反正被她猜出來了,不如臣服了,說不定還有線生機。聽下人們說,她最是心軟,對自己人尤為照顧。當初要是從她這邊下手,說不定早成了老爺的……
“起來,起來,沒聽人說過?我最煩人下跪磕頭了……”也不扶她,妙如盯著她冷冷說道。
抹了把臉上的淚痕,見她不為所動,步搖自個訕訕地起來了。
“還有個疑問要你解答下。”也不管她,妙如問道,“既然識字,為何明知不妥,還要把有錯字的單子,給了那姓海的?”
步搖心想機會到了,此時裝裝可憐,若取信于她,以謀后路,或許能成……
“奴婢是楊府的家生子,家人都世代為奴,見過后院不少腌臜事。”
沒正面回答,卻從身世往事講起,正好也是她想知道的,妙如就沒打斷她。
“就現在楊府,也沒個庶子。您該明白其中意思了吧?”說到此處,偷瞄眼對方一眼。見沒反應,一咬牙,把何姨娘的事也抖了出來,“府里以前的何姨娘,是被人不明不白害死的,斷氣時腹中胎兒已有六個月了。她也是陪嫁進來的,跟奴婢一起在楊家長大,侍候太太。也沒逃過……”
妙如心道,來了,開始出賣她主子了!
“本來奴婢幾個陪嫁的,就是備下來伺候……如今看來,都沒有好下場……”臉上近乎絕望的表情,想是身邊姐妹的慘死,讓她至今心有余悸。
“那還敢背叛她?你為何……”不太明白她意思。
“今時不同往日,自老太太被氣倒后,老爺就開始厭棄……她這胎本來就……總之,或許可試試。”不好把話說得太白,神情扭捏地望了眼對方。
她停下了,妙如不解地望過來,見她臉上滿是尷尬,突然頓悟了。小姑娘的臉也紅成番茄狀,催促道,“厭棄她后,你就有機會了?”
“至少不會攔著了,老爺半年沒留宿正院了……婢子才想著,為留住他,或許會網開一面,讓我伺候……”
“讓她失寵,推你上前幫著邀寵?得寵后找機會擺脫她,保自己的命?”
“若她生了個男孩,婢子即使當上通房。怕是也難有機會生子了!楊家就一個子嗣,不會給其他庶子存活機會的。您的日子怕也不好過,姑娘可還記得那年落水的事?若您是個男童,怕早已不在這世上了!只要能得寵,就有法子不受她控制……”
“所以你一計不成,再生一計?故意不提醒單子上的錯漏,好讓自己被推上前?那我是還得感謝你?沒留那一手,還洗不清我的嫌疑了?”
她臉上立馬堆滿了笑容,討好道:“不敢,求姑娘看在婢子還有點用處的份上,饒了這次吧!保證今后認姑娘為主。只要您發話,婢子惟命是從。”
“背主之人,誰還敢用你?不過……”妙如頓了一下,接著說,“若是你幡然悔悟,留在她身邊。在對別人下手時,及時勸上一勸,或是傳訊出來,找人救上一救。或許能贖回一些罪孽!俗話說,立地成佛!雖不指望你轉身就能變好,若不再作惡,還能阻止人犯錯,也不失一件功德。”
聽她態度有所松動,步搖以為得計,再接再厲地拍她馬屁:“姑娘就是心善,難怪能被高僧一眼相中,收為弟子!有姑娘感化,奴婢從此再也不作惡了,您可在旁監督!”
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妙如心里想,還真會順桿爬,從此再不作惡?當初也是這樣信楊氏的,可結果如何?若沒敬畏和顧忌在,有幾人能馬上洗心革面?
嘴上卻說:“希望你能記住今晚的話,這單子,還有大夫的證詞,你哥哥找人磨粉的供詞,我都要收藏好。若你以后違背諾言,莫怪本姑娘沒給你機會!”
“姑娘,若是太太讓奴婢去伺候老爺呢?可不可以……”
妙如心里冷哼一聲,果然如此,剛喘過氣來,又貪上了,真是本性難改!
“你認為他會讓步,還能讓你們來伺候?”丟下這句,把琴盒收進里屋,妙如就匆匆離開了。
回到浮閑居,她讓人找來錦緞。
“當初是怎么找上你的?”
“在淮安時,那次姑娘帶著煙羅住到山上去了。奴婢被找去,幫著曬了一天書。太太私下答應,幫她傳些消息,等到了歲數就放我脫了奴籍,讓剩子哥娶走,過自己的日子去。”
“前個條件,只有我才能答應。你們的賣身契,都轉交到我手里了。前些年還小,祖母臨終前暫時交給爹爹代為保管而已。”妙如解釋,又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婢子今年十六了!”
難怪,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了!她心里隨后又是一驚,習慣性地以為,她們只不過是中學生般大小,卻沒意識到,在這里,都已是嫁人的年紀了。
看來,得找機會挨個問問,提早為她們安排好出路才行。還得新進批年紀小的,不然等她嫁人時,連跟過去的心腹都沒一個。
望著妙如臉上變化莫測的神色,錦緞心里暗暗著急,問她年紀后就不作聲了,不會賣了她吧?!錦緞忙跪了下來“咚咚”地磕起頭來。
“姑娘,饒了奴婢這次吧,是我鬼迷心竅了!看在伺候過老太太和您的份上……”
“饒你不是不可,咱們這浮閑居,要沒點規矩,以后人人都想著朝外遞話了。”妙如崩起臉來,沉聲道,“跟了我有些年頭了,把你打發出去,還是有些不忍,也會寒了其他姐姐的心。這樣吧!就到三妹院子里侍候去吧!好好待她。等過幾年,你的表現,還能讓我滿意,再幫你安排出路,賣身契就放在浮閑居,你算是借過去的!”
“姑娘,就這樣放過她了?”錦緞走后,織云走了進來,一臉憤憤然。
“不然還能怎樣?只是一時胡涂被人利用,算不得壞人,沒鑄下大錯,總得給次機會,讓她改過自新吧!不過,咱們浮閑居,怕是不能留了。若能真心對待新主子,過幾年等三妹大些了,再把賣身契轉給她。你去跟秦媽媽說一聲,讓她兒媳多盯著點!賣身契在這,又有錯處被咱們捏著,比太太派過去的那些人,還是可靠得多!”
第二日,妙如就向父母稟報了此事,還提議把院里的蓮蕊,頂錦緞的缺,先進屋里侍候,作貼身丫鬟培養。
在繼女面前剛丟過臉,楊氏也不好說什么,鐘澄卻是極為贊賞。女兒小小年紀,處理家務上,已初露鋒芒。過兩年,她也能幫著管點家了。
沒過幾日,鐘澄的老友許堅,許大人遷任的職缺下來了,妙如跟著父親,去了城郊的十里坡,為許家人送行,跟許大奶奶和怡心妹妹話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