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
望著對面年輕人臉上的表情,一時憤怒,一時憐惜,一會兒又亢奮起來。鐘澄也不知對方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聽二嫂曾經提及,這年輕人早就相中女兒了。為此,他還繞了個大圈,先拜二嫂為師去學畫。為了妙兒進門不至于孤立無援,竟然找到她門下,請求幫自己異母妹妹破格入學。
也算是個有心的孩子了!當初能不顧疫情嚴重,只身沖到山上去,把他女兒救了下來。就知道他是個可托付終身的對象了。若不是知道他心里有妙兒,鐘澄也不會自揭傷疤。
不為別的,只為她將來在婆家的生活好過一點。若是女婿能體察她以前受過的苦,將來遇到考驗時,興許能多留一分憐惜給女兒。在羅家的日子,她也能好過一些。
自小她就早慧敏感,什么都喜歡悶在心里,不肯說出來。若是這女婿的心里,還在意先前退親的那位汪峭旭。將來在他們夫妻感情上,難免會留下一些陰影。
念及此處,鐘澄說出了他殷殷的期待:“作為一個父親,我也不能要求過多。看在你倆從小都沒親娘的份上,多些耐心和包容,互相扶持過好自己的日子。別讓我失望!”
羅擎云的頭點得像搗蒜,鄭重地承諾道:“岳父請放心!我決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的。”
鐘澄嘉許地望了他一眼:“希望你能記住今天的話,我這當爹爹的很失敗,不求能得到她的原諒。只要她能忘掉從前的事,快快樂樂重新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說完,他喟嘆了一聲,語氣中頗多無奈。
羅擎云心里一動。一個念頭涌上心頭,打算回去后跟妻子好好談談。
翁婿倆的對話,就是這樣以一個托付和一個承諾的方式結了尾。
郡主府的家宴。被安排在靠近后花園的花廳里。分成男女兩桌,中間用屏風隔開。作為鐘家新姑爺的羅擎云,自然被一幫大小舅爺輪番灌著酒。
“大姐夫。迎親的時候,偲兒很乖。沒出題目刁難你哦!雖我現在不能喝酒,但這杯你一定得喝了!”九歲的鐘明偲端了個酒盞,舉到姐夫跟前,不懷好意地向他笑了笑。
見他一副人小鬼大的樣子,羅擎云不禁啞然失笑,接過斟得滿滿的一杯的酒盞,抬起頭來一飲而盡。然后。把杯子底部朝天,表示一滴都不剩了。
他的豪氣立刻引起了旁邊幾位的喝彩之聲,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涌上前來勸酒。
旁邊陪坐的鐘家三女婿趙祺和表姑爺韓思賢,本來還有點拘謹的。一見世子爺身上沒半點架子,也開始活絡起來,加入到勸酒的行列里。
鐘明信畢竟大他們一些,含著微笑坐在堂叔身邊,陪著他一口一口地小酌。白綺的夫婿任昭,也和鐘明信在一道,在旁邊跟鐘澄勸酒。
一時間。宴席上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聽到隔壁桌上歡快的氣氛,妙如心里暖洋洋的。這就是她一直渴望的平實幸福和家人間的溫暖氛圍。
“誠涵,你明年就該散館了吧?!”找了個空隙,任昭向同樣是進士出身的鐘明信問道。
眼睛望向對面三位年輕學子,鐘明信頗為感嘆地答道:“嗯,明年新科進士就出爐了,是得給他們騰地方了。”
任昭輕輕一笑,又問道:“你想好,到時到哪個衙門當差沒?”
鐘明信眼中一片茫然,下意識地朝堂叔望了一眼。
鐘澄也不回避這個問題,幫著他分析道:“能留翰林院自是最好,那里一向是培養儲相的地方。以后就是派出去歷練,升遷得也比其他地方快。只是……”
他停頓了一下,兀地想起前幾日,他的至交好友許堅許御史,私底下告訴他,現今朝中的整體形勢。
沈首輔現在正在緊鑼密鼓地拉幫結派,以備新帝上位前,保持自己的勢力。還有意拉攏他以前的上司,現在翰林院的掌院學士莊大人。若是那樣的話,翰林院恐怕不再是清流的避風港和安樂窩了。
他沉思起來,不知該如何給這晚輩,指引正確的方向。
雖跟大舅子和連襟們在拼酒,羅擎云對這邊也是留了心思的。他一直在暗暗關注岳父他們談論的內容。
這事沒有他更清楚的了。
有東宮的暗部勢力在,恐怕輪不到他們這幫人自己作決定。以后去哪里,不去哪里自有人會來作安排。太子殿下的那些智囊們,門兒清著呢!姓沈的看著在操縱朝政,可是,他的哪個動作,又能逃過俞彰那雙眼睛?東宮現在只是在隱忍罷了。不想搞大動作刺激了身體不好的陛下。
看著女婿目光灼灼望向這邊,鐘澄心里一動,忙問起他的看法:“凌霄,你覺得翰林院如今怎么樣?”
羅擎云謙遜地推辭道:“小婿一介武夫,哪里會懂文臣的衙門?!只是曾聽舅舅提起過,翰林的影響力在于陛下的信任。只要是一心為主,勤懇辦事,到哪里都會得到上面的欣賞。”
鐘澄點了點頭,心里暗道,這女婿心里總算還有點譜兒。他們鎮國公府如今地位尷尬,若還收不住野心,將來恐怕會招來覆族之禍。這番對答他做得還算得體。
女賓的那桌席上,三妹嬋如和表妹婉致,一左一右陪在她的身邊。舅母杜氏和二伯母,則在對面相互交談著,白綺帶著她的小姑任曄也來了,在旁邊陪坐。
突然間,嬋如問起姐姐的婆婆曹氏來:“她沒難為你吧?!”她的眼睛里滿是關切。
妙如一怔,想她是聽說了外頭的傳聞,遂解釋道:“她身子不好,平常許多事難免照顧不周,才流出那樣的傳聞。公公很是煩惱,有些還得虧三嬸幫著打理。”
嬋如不知輕重,提起這等敏感話題,妙兒還算得體,為婆家留足了顏面。
鐘謝氏暗中點頭,忙岔開話題,談起她的小姑羅逸芷來:“那孩子以前耽誤了,如今挺上進的,她在府里還好吧!”
“還沒來得及好好相處,昨天進宮謝恩,今日大清早就進了祠堂。”妙如笑著答道。
鐘謝氏了悟,安慰道:“那孩子秉性不壞,好好相處,或許你們會成為一對讓人羨慕的姑嫂呢!”她若有所指地望了望侄女。
“妙兒知道了,她是家中最小的,我們自然會都讓著她。不過還好,自從上書院后,她的性子收斂了許多,想來是有同窗比對著吧!”
鐘謝氏欣慰地笑了笑,眼風朝屏風那邊掃了一下。
妙如心領神會,她何嘗不知,進到羅府這樣的世家豪門為媳,嫁進去不是終點。若不能擔負起長嫂、宗婦的職責,恐怕夫妻兩人再恩愛,幸福也是有限的。
在古代嫁人,可不是現代社會“有情飲水飽”的那種狀態,只與當事的兩人有關。嫁人首先是嫁入一個家族。
愛一個人不只愛他本人那么簡單,恐怕還得包容他的親人,分擔他肩上的責任。可如今的難題是,他跟曹氏之間那種劍拔弩張的狀態,真是個頭痛的問題……
回府的路上,羅擎云沒有騎馬,而是和妻子膩在車廂里。反正夜色正濃,也損害不了多少他在外面英武形象。
跟著他們一起回門的仆婦丫鬟們,暗中交換著眼神,皆抿嘴偷偷笑了起來。
今天晚上,妙如發現羅擎云格外不同。透過車廂壁燈的光芒,他的眸子里仿佛蘊藏著跟往日不一樣的東西。
不是早上起床時的親昵,也不是前日兩人初夜的灼熱。那種的感覺,仿佛是憐惜、是心疼,還有一絲透徹心扉的澄明。
“爹爹跟你在書房都說了些什么?”妙如試探著問道。
你怎知我被岳父大人叫進去說了什么?“他的嘴角微翹,眼睛定定地望著她。
被他臉上溫柔的笑意所感染,妙如閃了一下心神,答道:“我當然知道了,剛才進屋時,看見爹爹跟你親熱了不少。”
羅擎云心頭一顫,想著,她看著面上云淡風清,原來一直在默默關注著他們。
其實,對方最在意的是,他跟她父親相處得如何吧?!
“你不是希望我取得岳父大人的欣賞嗎?”
“你怎么知道的?”她忍不住脫口而出
羅擎云笑了笑,捉住的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說道:“因為我同樣希望,你能得到我爹爹、姐姐和外祖母、舅舅他們的欣賞。”
只覺得手掌底下,那顆心臟“呯呯”地直跳,妙如疑惑地望著他,總覺哪里不對勁。
“傻瓜!你心里其實渴望,我能得到他的認同,證明當初他是真的錯了吧?!”
妙如臉上先是震驚,慢慢地,她的神情變得悲戚起來,聲音有些哽咽:“你,你放在心里就成了,何必要說出來?!”
緊握著她的手,羅擎云把人攬進懷里,認真地說道:“你的疙瘩放不下,我的心就一直在那兒懸著,今天終于明白了……我真的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