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生語出驚人。
天出惡相,是大忌諱!
若君主祥瑞,有鳳凰東出,掘山吉石;若君主昏庸,亦有魚腹藏字,高山崩塌。
這異象是不能隨口胡謅的,若被有心人告發官府,檀生輕則受皮肉之苦,重則下獄入刑。
趙顯當即手背一揮,將眾仆從遣派出門,將門窗緊緊關上,內堂中陡然暗了下來,當即連聲道,“禍中口出,謹言慎行!”再眼睛微瞇起,輕聲問,“阿俏知道翁家為何回鄉?”
趙顯只將檀生所言當做小兒頑劣之語,不足掛齒。
檀生抿了抿唇,環視諸人,如今內堂中只剩老夫人、李氏、趙顯及她四人,趙顯因翁家那封拜帖對她的話半信半疑,李氏似笑非笑只覺她為搏出位在自掘墳墓,老夫人半睡半醒,不知是何看法。
“翁家太夫人病重,平陽縣主及翁家小輩帶良醫火速返鄉,一則為照料太夫人病情,二則…”檀生微微一頓,吊起懸念,“二則為給翁家留條后路,就算到時候翁家太夫人壽終正寢,翁壁流因丁憂被扣京師,翁家小輩及女眷卻因此盡數逃過一劫。只要宗族還有少年,翁家就不缺東山再起的機會。”
檀生這番話,趙顯聽懂了,他在沉思。
李氏高挑柳眉,似懂非懂,張嘴就想罵檀生妖言惑眾,被趙顯一聲駁斥,憤憤不平地到底沒開口。
檀生看向老夫人,正是這一看,叫她看到了老夫人眼中的一絲精光。
“阿俏…”趙顯口吻疑惑,他當然明白檀生話里話外的意思,翁家返鄉茲事體大,很有可能會改變江西官場格局,可一個數月前還在廣陽府種菜繡花的小姑娘是怎么知道內閣諸事的!?
檀生靜默抬頭,好像能算透趙顯心中疑惑,“我會算命,所以我什么都知道。”
檀生的眼神深深地落在李氏身上,李氏張皇避開,她再緩緩移開,淡然開口,“阿俏斷言翁家太夫人此番絕無大礙,翁家信了,翁家感謝我才愿意看重我。”
檀生再言,語聲穩沉,“今日,阿俏見南昌府東方有紅云,紅云之下有黑霧,此為不祥。阿俏敢斷言,不出十日,南昌府必會天降異象。不出兩月,整個江西將會大亂。”
檀生腰肢伏低,形容懇切,“還望叔父早做打算,若天有異象,朝廷第一拿來開刀的必是父母官!”
趙顯眉頭蹙得越發緊實。
他其實不太信這些,可有些事情、有些東西讓你不得不信。
比如,檀生的經歷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廣陽府知府姓甚名誰,她都無從得知,又如何能知道翁家這種豪門世家的此間秘辛?
翁家這一趟回鄉確實低調,直到兩日前才派人遞信,如今兩者聯系起來,和檀生所說十分吻合。
檀生眼神下斂,官媽媽心頭好緊張的,她該粉墨登場了。
初次登臺,官媽媽心理負擔有些重。
“我…我們家姑娘.,前年在山上迷了路...遇到了位道人…道人說姑娘什么骨骼驚喜,哦不對,骨骼清奇,就留下來教姑娘字詞斷文...從那以后,姑娘看相算命一看一個準…”官媽媽結結巴巴地背臺詞,這臺詞她準備了一晚上,她家姑娘說她的戲份雖然不重,可很要緊,“承喪啟瞎”來著!
檀生雙手撐地,素指纖細,映襯在絨毯上白得像道春光,“是與否,真與假,不過十日便知。”檀生話到一半,微微抬首,面容圣潔,“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世有因果,必有律戒,我等凡體不過偶覷一二,只望可盡力挽救于萬一而已。”
“胡言亂語!怪力亂神!趙家竟出了個女神棍!”李氏害怕報應不爽,更怕因果輪回,語氣已趨歇斯底里,“若十日之內,沒有出現你口中所說的異象,你當如何?”
“若無異象,我趙檀生當一條白綾,以死謝罪!”檀生昂然高唱。
李氏眼中喜色稍縱即逝,卻聽檀生后言。
“若我一一說中,又該如何是好?”檀生沉聲問道。
趙顯道,“阿俏,你自己說。”
檀生當即俯身叩頭,面容凜然無畏,“叔父,有人要殺阿俏。”未待趙顯后語,檀生語氣突然加快,“阿俏贛水遇賊,絕非偶然,是有心人故意為之。阿俏空口白牙多說無益,叔父掌半省提刑按察關口,自有一套方法,到時,阿俏只希望叔父給阿俏一個說法。”
“咕嚕——”
李氏腳邊碎了一半的茶盞咕嚕咕嚕地滾到了門口。
檀生最終的目的,終于說了出來。
和李氏撕破臉面是為引出下文,放出狠話是為增加籌碼,一應唱念作打是為引起懸念,而這所有的一切舉動都歸結為最后一句話。
叔父,你要給阿俏一個說法。
叔父,你要知道你的枕邊人想殺了你的親侄女。
叔父啊…
檀生靜靜地看著趙顯,目不轉睛。
她清晰地明白,如果今天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算計,就算翁家把那四人全都送到趙府來,趙顯動用一切手段撬開了船老大的嘴,讓船老大老老實實認了賬,也沒有用。
李氏的父親是刑部左侍郎李質樸,李氏一族是錢塘望族,幾代積累,才人輩出,趙顯的一切都仰仗李家。就算趙顯心知肚明是李氏對檀生動手,他也什么不會做,什么也不能做。
檀生不信前生趙顯沒有查過,于公于私,趙顯必查,可此案沒了結果,沒了后文。
在絕對的權利面前,一切私隱都是糖果,一切血腥都是甜水。
李家對趙顯,有絕對的權利。
檀生必須耍些手段,動些心機,才能逼迫趙顯正視此事。她必須變得有價值,才能被看重,被珍惜,被保護。
多可悲呀。
不過仔細想想,她飛躍了一個大步呢——前世動嘴皮子騙人是為了香火錢,今生動嘴皮子騙人是為了保命。
從身外之物,到保命要緊,她的思想覺悟和物質所求真是有了質的飛躍,量的提高。
女冠一定會夸她學有所成,業有所獲。
隔了良久,趙顯輕輕點頭。
檀生如釋重負抿唇一笑,笑出兩個淺淺的梨渦,耀花了李氏的眼。
“老身累了…”老夫人半睡半醒中終于睜開了眼睛,手扶在椅背上,緩緩起身,幾句話安排了檀生的去處,“媳婦兒人貴事忙,待會老身安排小滿去把嬌園收拾出來,大姑娘住到正廂去。家俱、物件兒、玩意兒都拿老身的腰牌從庫里出,不走公中。”
前生,李氏安頓她住到趙華齡的耳房去,趙華齡夜里想喝水、出恭、增減炭火,她全都知道。趙華齡很折騰人,有時候正房值夜人手不夠,官媽媽也要起床去幫忙。
老夫人話里說待會兒再派人去收拾嬌園…
這說明,就算今生是翁家送她回的江西,李氏仍然將她安排住在趙華齡的耳房,而趙家諸人均無異議。
今天她鬧下這出,這才讓老夫人換了主意。
檀生心里嘆了一聲。
其實很多時候,都不是無可奈何,而是在權衡利弊。
現在的她才配住進嬌園。
前生,她不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