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八十八章上身
正文第八十八章上身
這個畫師,的確是以此為生的。
白天里,他在洞窟內草草的吃過了飯食,之后便開始專心的作畫,然后進行長時間的拜佛和冥想。
夜里,他會收拾好殘余的舊畫稿,帶上包袱,在旁邊臨時開鑿出的一處洞穴里入睡。
偶爾,他會望著不遠處的沙丘發呆。
但更多的時候,他都呆在洞窟里。
后來,他幾乎再也沒離開過這個地方。
數年來,他的畫筆下誕生了無數個身披五彩輕紗,跳著胡旋舞的飛天。
她們有著修長的身材,姣好的面孔,頭戴金冠,頸飾瓔珞,手帶環鐲,或彈著琵琶,或彈著箜篌,或吹著橫笛,或擊著腰鼓。有的雙手合十,衣帶飄飛;有的腳踏彩云,徐徐降落;有的嘴角上翹,微含笑意;有的手托花盤,橫空飄游。
在她們的身周,有絲絲縷縷的流云飄浮著,無數繽紛的香花落下,讓人一見就忍不住沉浸在極樂仙境里的滿足中,仿佛真的看到了佛國的世界,得到了莫大的救贖。
再后來,他擱下了畫筆。
昏暗的光線,以及長年累月的作畫,已大大損耗了他的眼睛。
他瞧不清那些細節上的東西了。
所以,城主不會再請他作畫。
旁人也不會再請他。
所以,他已經是個廢人了。
于是乎,他在一個風沙天里緩步走下了斷崖,從容走進了黃沙漫天的大漠,安詳的在一座沙丘旁躺下,平靜的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他的尸身被黃沙掩埋,復又被狂風吹開。
經過烈日的暴曬以及風沙的摧折,他竟是沒幾天就變成了一具干尸,膚色發暗,皮肉干枯貼骨,肚腹低陷,再也瞧不見當初清秀的模樣。
而洞窟里的壁畫,依然華美難言,鮮艷如初。
至于壁畫里的飛天,依然在不知疲憊的跳著胡旋。
“和我的夢一樣。他,果然是死了。”
米婭兒的視線沒有被壁畫所吸引,而是定定的望著沙丘,目光無悲也無喜。
“這,應該是幾天前的事。”
她的聲音也很平靜,聽不出喜悲。
“如果我肯聽你的,早些往敦煌去……或許,就能真正的跳一支舞,給他看了。”
風中響起了金鈴的脆響聲。
她身著輕盈飄逸的舞衣,衣帶飄風,步態曼妙的向沙丘走去,走到了那具干尸旁。
然后,她小心翼翼的挪起了他半邊的臂膀,將腦袋輕輕的依偎了過去。
再然后,她慢慢的躺下了。
躺在了他的身畔。
從始至終,她的動作都是那樣的溫柔。
這個面目全非的他,仍然是她心目中最為干凈而神圣的存在。
過去,只要一想起他看著自己的目光,她便覺得連靈魂都像是被雪山上的泉水洗過了,從里到外都是干凈的。
現在,只要一想起她已來到了他的身邊,她便覺得死也沒什么好怕的了。
她也不覺得自己是骯臟的,配不起他的了。
“許娘子,勞煩你把我的尸身葬在西北的朝向。”
風停。
金鈴聲仍然在響。
衣帶仍在飄飛。
而她的魂魄,卻永遠的留在了這里,不得生還。
在許含章踏足大漠前,她就已經死了。
留在沙丘上的她,只是她魂魄里的一縷殘余罷了。
而之后許含章所看到的畫面,不過是一幕幕走馬觀花的殘影而已。
只是看得見,卻觸碰不到。
和自己當初去尋余娘子時的情形,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現下想來,唯有他死后的這具干尸,才是真實的、鮮活的。
這樣的事實,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卻又眼酸鼻澀。
“何苦呢?”
許含章想起她顛沛流離的經歷,再看著壁畫里栩栩如生的飛天,突然便覺得悵惘,忍不住低低的嘆了口氣。
他何苦為了一個驚鴻一瞥的陌生人,就沉淪至此呢?
而她又何苦為了一個已死去的人,就把性命搭上呢?
既然能把性命都豁出去了,那為何在活著的時候不能千方百計的走向對方,非要被無謂的心魔所牽絆呢?
許含章隱約有些明白,有些了解。
但又寧愿自己不要明白,不要了解。
有時候,但凡是個過得稍微有點兒順風順水的人,就會有自以為是的一面,不曉得去琢磨命運的無常會將苦主折磨成什么樣,只知道理所當然的對著苦主指手畫腳——你為什么不反抗?你為什么不改變?你為什么不爭取?你為什么要自甘墮落?你為什么要自討苦吃?你為什么不能這樣,為什么不能那樣?
這種指手畫腳,其實是善意的。
然而,也是多余的。
只要不是當事人,就永遠做不到感同身受,無法真切的理解到他們的無可奈何。
而他們,也未必就需要旁人的理解。
“這、這是……”
屋內的蠟燭忽然齊刷刷熄滅了。
米婭兒嬌艷如花的容顏似是驟然枯萎了,面上只余下一片毫無生氣的死灰色,顯得格外瘆人。
而許含章依然呼吸清淺,肌膚鮮潤如常。
“她死了。”
不管別的,只要正主沒事就好。
鄭元郎略微松了一口氣,正欲伸指去探一下米婭兒的呼吸,就見旁邊的許含章驀地坐起,蹙眉道。
米婭兒已死,她不能順著對方的神思折返歸來,便只能憑借自己冥想的力量,在虛幻的夢境里硬生生的撕開了一道口子,艱難脫困。
這種感覺,是很難受的。
她只覺自己的心肺都快被割裂了,疼痛難忍,氣血逆流,似是遭到了不小的反噬。
“什么?誰死了?”
饒是鄭元郎在這之前已有了不妙的猜想,也被她的說法給猝不及防的駭住了。
“米婭兒。”
許含章幽幽的望著他,“如果,我說她是殉情,你信么?”
“不信。”
鄭元郎幾乎要懷疑她是被鬼上身了,但打量著她的氣色,又不太像。
“那你會信嗎?”
許含章又幽幽的望向了門口。
不知何時,岑六郎已從石桌下醒轉起身,整個人扒在了門縫處,目光陰沉,向屋內望來。
鄭元郎一驚。
比起許含章來,這一位明顯更像是被鬼上了身的模樣。
而且,還上得‘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