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相對
顧呈坐好后,一雙深不可測的眸子定定地打量著柳婧。
凝視了她一會后,他溫和地問道:“這近很忙嗎?怎地如此消瘦?”
這話一出,柳婧便把頭一抬。與他的眼對視片刻,她低聲道:“我很好,一直呆在吳郡,沒怎么忙。”
顧呈的唇角微揚,露出一抹似譏非譏的笑容后,他微笑道:“鄧九郎安排事情給你做了?”
柳婧又瞟了他一眼后,低頭說道:“鄧九郎事務繁忙,我與他交情也不深。”頓了頓后,她又說道:“我雖與他來往,卻不會交淺言深。”
最后一句,已是非常明白的表態,非常清楚地回應他:不該說的,她一個字也沒有跟鄧九郎說過。
顧呈目光深邃地看著她,嘴角一扯,是謂一笑。
在他地盯視下,柳婧越發垂下了頭。
顧呈在這群人中顯然威望很高,他開口時,眾世家子只是聽著。雖然這兩人的對話中規中矩,可他們都是敏感之人,隱隱感覺到了這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對。
顧呈沉默了一會后,舉起酒樽晃了晃,道:“來,喝酒。”
“喝酒喝酒……”眾少年紛紛舉起酒盅說笑起來。
柳婧感覺到顧呈時不時投向自己的目光,她有話想問,想了想又知道不能問,有話想說,卻又覺得不能說。
想了想,她也沒有告辭離去,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一側,小口小口地抿著酒。
就在這時,顧呈那悠揚的聲音傳來,“柳文景。”
“……啊?”柳婧抬頭看向他。
顧呈雙眸深深地盯著她,語氣輕揚,“聽說你剛才在鄧九郎府中,與他合奏一曲,頗顯琴技?”
柳婧濃密的睫毛眨了眨,低聲說道:“是。”
“也給我奏一曲如何?”他的聲音既冷漠又似多情,“便似給鄧九郎奏曲那般,也為我奏一曲。”他端起酒優雅地抿了一口,慵懶中帶著冷漠的,“怎么,不愿意?”
柳婧抬眸看了他一眼后,低頭道:“愿意。”
“甚好!”
顧呈語氣淡淡,“你的琴在馬車中?讓人拿上來吧。”
柳婧抬頭又看了他一眼,正準備答應,突然想到那綠綺古琴是鄧九郎送給她的……以她的家世,是萬萬購不起綠綺這等價值連城之物。如其到時費口舌向這些人解釋她與鄧九郎的關指系,不如換別的吧。
想到這里,她轉過頭,朝著侯在一側的小二問道:“貴酒樓可有瑟?”
這酒樓是吳郡數一數二的大酒樓,平素接待的都是吳郡的官員豪強,有時候,某些豪強會帶上幾個美人前來玩樂,所以樂器之類,這里是備得周全的。
因此,柳婧聲音一落后,那小二馬上點頭道:“有的有的。”
他剛要轉身,顧呈冷漠的聲音傳來,“我不慣聽瑟。”他盯著柳婧,從衣袖中掏出一管簫,淡淡說道:“聽說你擅長此物。”
柳婧伸手接過。
這是一柄玉簫,玉質晶瑩剔透,隱有青碧之色流動,置于掌心時精美絕倫,既溫潤又華美,竟是一件罕有的寶物。
見柳婧盯著那簫直看,顧呈低沉的聲音徐徐傳來,“這簫乃陛下所賜,我一直隨身攜帶,除我之外,再沒有沾過第二個人的唇,它非常干凈,柳郎盡可放心。”
他不說這話還罷,一說這話,柳婧的臉便有點漲紅了。
簫這種樂器,確實不會做為公眾用物。喜好的人,都會自備一管簫。因為時,唇舌相抵,唾沫混入,因此,沒有人愿意用他人用過的。
可顧呈這樣明白表示,只有他一人用過此物……這話不提醒也就罷了,一旦提醒,總覺得其中有些不明不白的意味。
漲紅著臉,柳婧卻不想違逆他的意思。不管如何,這次他也算救了她一命,這點順從,她還是要給的。
垂著眸,柳婧從懷中換出手絹,清楚細致的緩緩擦拭了一會后,放到唇邊,緩緩吹了起來。
柳婧的簫聲,確實是出神入化,幾乎是蕭音一出,眾少年便是一靜,當簫聲傳出閣樓時,外面也安靜了起來。
這般坐著,中氣難順,柳婧站了起來。
她走到窗邊,雙眸微垂,因不想與顧呈對視,便側著臉半朝外面。
她長相精美,這般側面相對,更顯輪廓驚艷,這般半對夕陽,直是樓外夕陽樓內景,樓外行人如織,樓內美人如夢。不知不覺中,顧呈的眸光有點滯。
簫聲裊裊縷縷而出,如夢如幻,卻又悠遠空靈。
開始時,柳婧的簫聲,于空靈中透著細膩,隱約中,眾人眼前呈現出一副江南畫卷:那個十五六歲的美貌少女,站在閣樓上,一邊卷起珠簾,一邊怔怔地望著遠處的歸舟……斜陽落日,風吹楊柳,鏡中人如花,可她的良人,怎地還不歸來?
在這般纏綿悱惻的簫聲過后,驀然的,簫聲一提,殺戮之音斷起。眾人仿佛看到有官兵沖入少女的家中,帶走了她的親人,而鏡中的美人,在癱倒于地時,無法掩藏住她那明顯變得憔悴蒼白的面容。
樂音再轉,纏綿只有一縷,更多的是悲涼。
江山如畫,萬里美景無限,可這壯觀的一切,與少女無關。
金戈之音頓時,少女已扎起了頭發,她一人策著馬步入了夕陽中,在她的身后,是拋得遠遠的,她不再指望能夠歸來的良人。
從此,簫音開始轉為寥闊,轉為飄蕩。
于這無邊的寥闊中,簫音再轉纏綿,似乎,是那歸舟,是那良人回來了。
不過,少女沒有轉身,世間事已是滄海桑田變幻,她也不是過去的她,良人,也不再是她的良人。
簫聲縷縷轉為虛無。
柳婧的簫,吹得極空靈,這是一種蕩滌人混魄的空靈,裊裊而來中,道盡人靈混深處的寂寞和美麗。
直到簫聲落下,酒樓上下還是一片寂靜。柳婧回眸時,看到一世家少年已淚流滿面。
……這人世便是如此,誰也不可靠,誰也只能倚賴自己,哪怕你最美麗最可人,你也只有自己。
于這種極致的安靜,和明明美麗空靈得似夢似幻,卻讓人無端端想要落淚的簫聲殘音中,柳婧對上了顧呈的眼。
她看向他時,他也在看向她。
他的眸光很深濃,他的唇抿得很緊。
他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她,那盯向人時,專注得總會讓人誤以為他很深情的眸子,這一刻,帶著種冰寒。
四目相對,在柳婧敵不住垂下頭時,顧呈大步走了過來。
他一手握向她拿簫的手,薄唇動了動,最終他只是似乎無意地擦過她的臉,低低吐出一句,“真解了婚約,柳氏阿婧,你以為你還能嫁得出去?”他的聲音中藏著憤怒,藏著冷,藏著恨,“想去攀附鄧九郎?也不看看那是什么家族!便這么上趕著做人之妾?”
他不是蠢人,柳婧的簫聲中說得很明白,他和她已是過去式,她已不再對他期待,所以,不如別過。
每次相遇,她就是心心念念要與他解去婚約。他還真不知,真解去了婚約,她又能討得什么好?
顧呈在冷笑。
這時,眾少年先后清醒過來。
那流淚的少年向后一仰,感嘆地說道:“這簫音,還真是難得一見。”
眾少年這時都有點感慨,這感慨令得他們看向柳婧的目光也有點異常。柳婧斯文儒雅,雖然布衣卻不見寒酸氣,這琴簫之道如此擅長,著實給她添了一些分。
就在柳婧朝著那感慨的少年微微一禮以示謝意,轉過身來時,已回到榻上坐好的顧呈悠揚動聽的聲音突然響起,“柳文景。”
柳婧抬頭看向他。
顧呈眸光瀲滟深濃地看著她,半晌后,他薄唇一抿,“無事……你下去吧。”
柳婧一怔,她尋思片刻后,朝著他深深一揖,低聲說道:“顧郎相救之恩,柳文景無以為報,請受此禮。”她這次跟上來,其實就是想跟他說一聲謝。她現在一無所有,能做的,也就是這么道謝而已。
深深一揖后,柳婧雙手捧起那管玉簫,輕輕放在他前面的幾案上后,緩步后退。
望著她離去的身影,一少年壓低聲音戲謔地說道:“說真的顧二哥,這個柳小郎便是放在洛陽,也是上品人物。你既然相中了他,那就收到身邊。”
剛說到這里,這少年摸著頭嘿嘿直笑,“鄧九向來重才,這柳小郎看來是入了他的青眼了。這可不好,顧二哥,你干脆點把人收入麾下吧。”這少年的話一落地,眾人又議論起鄧九郎來。
聽了幾句,走下樓梯的柳婧想道:鄧九郎在吳郡引起了這么多事,別人不敢說他,這些洛陽來的少年卻是敢的。現在看來他們也就是議論成習慣了,我剛才真是多想了。
這時刻,柳婧恍然想道,似乎從家里出了事后,自己就變得過于小心了。也許等父親出獄后,她就能完全放松了。
想到父親,柳婧急急忙忙地回了府中。
柳母正在房中刺繡,柳婧走進去后,對著紗窗下正瞇著眼睛順針的柳母說道:“母親,父親可以出獄了。”
什么?
柳母一驚之下,手中的繡棚砰地落到了地上。
對上激動得無以復加的柳母,柳婧上前扶住她,輕聲說道:“母親,我剛才問過人了,說是可以讓父親回家了。”柳婧所問的人,自然就是鄧九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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