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清早,李桑柔就到了。
小食鋪的掌柜娘子看到李桑柔,咦了一聲,笑起來。
“小妮兒真來啦!先坐。我們當家的鹵的豬賺頭,都說是咱們鎮上頭一份。
“我給切半條賺頭,再搭點兒鹵大腸鹵肺片,再多放把青蒜,給煮碗鹵肉面好不好?
“別急哈,坐著等一等,咱吃二鍋面。”掌柜娘子一串兒話說的一絲兒停頓都沒有。
“我吃過了,來找嬸子說話的。”李桑柔說著,蹲到掌柜娘子旁邊,拿了把青蒜,熟練的剝著外面一層沾了泥的黃葉。
“唉喲可不敢!”掌柜娘子也在剝青蒜,沾了滿手泥,不好動手,只好唉喲。
“嬸子別跟我客氣,一會兒忙完了,我跟嬸子說說話兒,嬸子指點指點我。”李桑柔垂眼說著話兒,手下不停。
“怎么啦?現在就說。”掌柜娘子爽朗笑道。
“跟嬸子年青時候差不多,一會兒再說吧。”李桑柔垂著眼皮,口齒粘連,一幅羞澀難言的模樣。
“喔!”掌柜娘子喔到一半,忙壓下聲音,“那咱們一會兒好好說話,這小妮兒,生的這樣好,不說了不說了,這會兒忙,過會兒咱們好好說話。”
李桑柔和掌柜娘子一起剝好青蒜,跟在掌柜娘子身邊,幫著往各桌送面,收拾碗碟擦桌子,熟稔利落的仿佛是在自己家的店鋪里。
有熟悉的食客,看著跟在掌柜娘子身邊忙碌的李桑柔,問李桑柔是誰,李桑柔羞澀的垂眼笑著,卻不答話。
問掌柜娘子,掌柜娘子就哈哈笑著,半真半假的說了句:她喊我嬸子,說她是誰。
小食鋪一多半兒做的是往來石錘鎮買賣菜蔬、鮮魚雞鴨等商販的生意,一小半做的是當地人的生意。
這些商販,天不亮就趕到石錘鎮,天剛蒙蒙亮,就開始挑選采買,等一切買好,收拾停當,太陽剛剛升起,商販們在小食鋪吃頓飽飯,或是趕車,或是撐船,急急趕回去販賣。
路程稍遠些的,則趕在頭天下午采買,連夜運回,第二天清早販賣,不過,這樣的菜蔬魚蝦,就不如當天早上現摘現網的鮮靈好吃了。
石錘鎮上的居民,和鎮子附近的人買菜,自然也是趕在當天清晨。
不過,和商販們比,住在鎮上的人,都是要等到天色大亮了,看得清楚,能仔細挑挑揀揀了,才出門買菜。
買好菜,離得遠的,或是手頭寬裕的,多半愛找家相熟的小食店,要一碟子鹵煮,或是現做的鮮嫩魚蝦,喝碗粥,或是吃一碗面。
忙到太陽升到頭頂,一天中兩大波忙勁兒,就應付過去一波了。
小食鋪里只有一兩個客人了,掌柜娘子舒了口氣,指揮著她們當家的切了一碟子鹵煮,又拿出留下來的半條豬賺頭切成片兒,端到外面小桌上,再沏了壺茶,和李桑柔坐著說話。
李桑柔嘗了幾片豬賺頭,就沒再多吃,抿著茶,和掌柜娘子說話。
“這妮子,說跟嬸子年青的時候差不多,嬸子年青的時候,可就一件事兒!
“這。”掌柜娘子伸頭過去,壓著聲音,“也是這件大事兒?”
“嗯。”李桑柔垂著眼,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
“那是咋回事?”掌柜娘子充滿同情的嘖了一聲,“我昨兒瞧著說話那意思,阿爹哥,挺疼的。”
“嗯,不是阿爹和大哥他們的事兒。”李桑柔垂著眼,手指沿著杯沿一圈圈劃著。
“那是咋回事兒啊?”掌柜娘子奇怪了。
“他對我挺好的,可他家門第兒,太高了。”李桑柔聲音很低。
“門第兒高?咱們這樣的人家,哪有什么門第兒?那他家是干什么的?有讀書人?”掌柜娘子挪了挪椅子,靠近李桑柔。
“他家里有軍功。”李桑柔含糊了句。
“喲!”掌柜娘子擰起了眉,“軍功大不大?要是大軍功,那可就是當官的人家了!”
“好像挺大的。”李桑柔嘆了口氣。
“還挺大的?唉,這事兒,他對好?有多好?”掌柜娘子擰著眉。
“就是,挺好。”李桑柔垂著頭,含含糊糊。
“光挺好可不行,嬸子跟說,這人吧,沒成親的時候,摸不著見不著,能瞧上一眼,這心就能砰砰跳上大半天。
“也就是能瞧上一眼兩眼,能說上話的時候都不多,是念想,自己瞎想,這好,可好的不踏實。
“等到成了親,臉貼臉的看著,那可就不一樣了。
“就我們當家的這樣的老實人,還嫌棄過我一回,說把我娶回來,怎么覺得我沒從前好看了?
“我這個人脾氣大,當時我就頂回去了,我說我瞧也沒那時候好,不光丑,還一身的味兒!后頭他就不敢說了。
“可這,人家要是當官的,我跟說,有錢人,當官的,個個講究得很,不過真是挺好看
“唉,這個事兒,阿爹,哥他們,總得知道吧?他們怎么說?”掌柜娘子越說越覺得這事兒是個大麻煩,她也拿不準。
“我阿爹覺得還是門當戶對好,雖說抬頭嫁閨女,可這頭,不能抬得太高。”李桑柔低著頭,手指從杯沿,劃到桌子上。
“爹這話說得對,可這事兒,那他們家沒有軍功之前,們兩家是門當戶對?”掌柜娘子說了句對,又覺得也不能對。
“也是他們家門第兒高。”李桑柔聲音低低。
“那們是怎么認識的?”掌柜娘子奇怪了。
“我幫過他,就認識了。”李桑柔眼皮不抬。
“幫了挺大的忙,算得上恩情的?”掌柜娘子追問了句。
“嗯。”
“那他是報恩?多大的恩哪?他瞧長的好看,就要娶報恩?幫過他,他就說要娶?”掌柜娘子撇著嘴。
“就是幫了一點兒忙,他也幫過我,他也沒說娶,就是,唉。”李桑柔憂郁的嘆了口氣。
“瞧上他了?他對不差,可也沒明說要娶,就是待說不說,有那意思又沒那意思的?”掌柜娘子有點兒嫌棄了。
“嗯,也不能算沒那意思。”李桑柔聲音低低。
“小妮兒,嬸子跟說,嬸子活了大半輩子了,過的橋比走的路都多。
“覺得不能算沒那意思,那是心里念著想著,眼里瞧著吧,他就有那意思,可他到底有沒有……
“嬸子問,那小小子是不是挺好看的?”
見李桑柔不情不愿的點了下頭,掌柜娘子嘖了一聲。
“看看,讓我猜著了吧!
“小妮兒,嬸子跟說,那小小子是當官的人家,家里也有錢是不是?看看,我又猜中了!
“人家有錢,又是當官的,人又生得好,小妮兒,別怪嬸子說話直,嬸子問,除了這生的好看些,還有哪一條配得上人家?只怕都不識字吧?
“這生得好,也就是比一般人強些,可算不上那什么傾城,人家憑啥看上咱們?
“想想是不是?
“還有,小妮子,那當官的人家,是能抬小的,這知道不?嬸子跟說,說不定他想讓當小呢!
“妮兒,嬸子跟說,可不能給人做小!
“這妮兒,這么好的孩子,可有點兒糊涂。
“唉,也是,年紀青青的時候,誰都是凈想好事兒!不過,這好事兒,做個夢想想就算了,過日子,還是得踏踏實實!”
“嬸子,我覺得,他沒騙我。
“嬸子,說,幫過的那個老道爺,他能不能幫我起個卦?我實在是……”李桑柔垂著頭,最后一句沒說完,就裊裊而沒。
“唉,這妮兒!
“唉,這也不能怪,嬸子當年,一想到不能嫁給我們當家的,那心哪,火燒油煎一般,好像嫁不了他,就活不成了!
“可那位老道爺,有兩三年沒見著了。”
掌柜娘子擰著眉,想了想,欠身過去,壓著聲音道:“妮兒,嬸子跟說,那位老道爺,唉,誰知道怎么樣了。
“現如今住在那廟里的那些人,可不咋像好人,進進出出,都帶著刀,那些小小子,小丫頭身上都有刀,就別在這后頭,一彎腰就能看到。
“那么大點兒的小小子、小丫頭,出門帶刀,想想,能是什么好人不?
“還有他們那個當家的,我從來不敢跟他多搭話,那雙眼,見過四白眼沒有?他就是四白眼,我們當家的說,他那眼是鷹眼,主兇惡,他那眼看人,狠咄咄的,看著嚇人!
“別想那些道爺了,誰知道……唉,也就今年才好些了,前些年,兵荒馬亂的,唉。別找了,只怕是找不到了。”
“嬸子,您說的,怪嚇人的。”李桑柔一臉驚悸。
“咱這樣的,有什么好怕的?又不當官,又沒錢,多咱們一個不多,少咱們一個不少,咱沒什么好怕的。
“只要見事兒躲遠點兒,別好事湊熱鬧,就沒咱們什么事兒,真要有什么事兒,唉,那就是命,命中注定。”掌柜娘子說著,感慨起來。
“嗯,我阿爹也這么說。
“嬸子,什么是四白眼?什么是鷹眼?”李桑柔又是害怕又是好奇。
“鷹眼圓。”掌柜娘子說了一句,皺著眉,想不好下一句怎么形容了。
“像我這樣嗎?”李桑柔指了指自己的眼。
“這妮子。”掌柜娘子失笑,“這叫杏眼,跟鷹眼差的一個天一個地。
“這個,還真不好說!”掌柜娘子說著,一拍桌子,“們明天走不走?要是不走,明兒還來,還像今天這樣早。
“明兒個,十有八九,那位當家的要過來吃鹵煮。
“他們這幫人,隔天買一回菜,準得很,多半是那些小小子,小丫頭過來,隔上五天七天,那位當家的就過來一回,到咱們這里吃鹵煮,一吃一大盤子。
“他上回來……”掌柜娘子掐著手指頭算了算,“有五六天了,明兒十有八九要來。
“們要是不走,明兒再過來,我指給瞧瞧。
“嬸子跟說,碰到四白眼,可要離他遠遠兒的,碰到鷹眼也是,能躲就躲,不能躲可別惹他,要是鷹眼再加四白眼,那可得小心再小心!”掌柜娘子神情嚴肅的交待道。
“嗯!”李桑柔趕緊點頭,“不知道阿爹和大哥他們找生意找的怎么樣,要是明天不走,我一早兒就過來!”
“小妮兒啊,嬸子跟說,當官的那家,唉,算啦。
“瞧著他,家里當官,有錢,人又生得好,可哪兒都好,他瞧著呢?
“人跟人,家跟家,那得差不多。
“嬸子跟說啊,咱們鎮東頭有一家……”
掌柜娘子長篇大論的講起了閑話八卦,李桑柔凝神聽著的津津有味。
她喜歡嗑瓜子,喜歡聽八卦。
第二天,比前一天略早半刻來鐘,李桑柔又到了小食鋪。
掌柜娘子眉開眼笑的招手把她叫到大灶后面,遞了只小碗給她,小碗里盛著半碗白白嫩嫩的豬腦,澆了一層鹵汁。
“快吃了,大補的。”
李桑柔接過,舀了一勺,輕輕吹了吹,送進嘴里。
“好吃吧?”掌柜娘子仔細看著李桑柔,見她一臉享受,頓時笑出來。
李桑柔吃完半碗豬腦,跟在掌柜娘子后頭,洗菜擦碗,端菜送面,收拾桌子。
小食鋪里的客人漸漸多起來。
一個中等個子的精瘦男人,如一根鐵刺,從菜市街過來。
男人身后,跟著十來個挑著菜肉的少男少女。
李桑柔看向精瘦男人的目光一觸即退,小心翼翼的接過碗面,往窗邊一桌送過去。
李桑柔送好了面,順手收拾好剛剛吃好離開的隔壁桌子,端了臟碗筷,蹲到井邊,利落的涮出來,放好。
掌柜娘子招手叫她,“妮兒,把這碟子鹵煮送過去。”
李桑柔上前接鹵煮時,掌柜娘子沖她用力眨了下眼,指了指精瘦男子那一桌,“就是那一桌,裝得滿,慢著點兒。”
李桑柔嗯了一聲,端著滿滿一大盤子鹵煮,往精瘦男子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