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柔和顧晞馬頭并行沖在前面,后面如意吉祥等小廝,以及近身護衛兩三百人,縱馬跟隨,一行人一口氣沖到下一個轅門口。
轅門外,一排兒上百口大鍋大灶,大灶里火光雄雄,大鍋里水在滾開。
鍋灶旁邊,一排排架子剛剛架起,架子旁邊,擺著一只只殺豬凳,旁邊豬羊成群,伙頭軍五人一組,正忙著殺豬宰羊。
李桑柔勒著馬,打量了一圈,看向對面據土墻而守的南梁兵。
“今天風好,咱們這是上風口,你瞧,處處都是天意!”顧晞愉快的揮了揮馬鞭。
“這是要誘他們逃過來嗎?”李桑柔再看向已經開始掛到架子上的整豬。
“大戰前都要飽餐一頓,這一次,就在這轅門外!一舉兩得。”顧晞催馬往前,沿著一排排的架子往前看。
“這是午飯?”李桑柔跟著顧晞,仰頭看了看太陽的位置。
“明天凌晨就要集結,午飯提早,晚飯也要提早,還要備好明天的伙食和干糧。”顧晞來回跑了兩趟,細細看過,示意李桑柔,接著趕往下一處軍營。
齊軍大營一座挨著一座,隔上十來里路,就有一處一兩里路的空缺。
“這是給他們逃命用的?”李桑柔回望著頭一處空缺。
“嗯,縱深兩里之外,就有騎步混營,若是一個兩個,丟了兵器,脫了軍服,就放他們走,三五成群就得攔住,以防禍害鄉里。
“明天的大戰,這樣的地方,就是一個一個的口袋。”顧晞愉快的指點那處狹小的空缺。
顧晞這一路,縱馬而行,巡查的極快,天黑前,一行人,渾身熏滿肉香味兒,回到了中軍大營。
顧晞趕進帥帳,接著忙碌,李桑柔悠悠閑閑晃回她的帳蓬,坐在帳蓬門口,抱著胖兒,看大常他們包羊肉餃子。
從大常到胖兒,這是黑馬的話,大家都覺得,明天的收官之戰很要緊,是大事兒。
有大事兒,那就得吃頓餃子。
逢大事兒吃餃子,是董超先提的話,從他提出來那天起,大家都覺得太有道理了,這一兩年,凡有大事兒,只要來得及,必定要張羅一頓餃子。
第二天寅初,整個營地就忙碌起來。
李桑柔起來,洗漱好,將頭發仔細扎緊,扎上黑布頭巾,穿上和如意他們一樣制式,只是沒有牛皮護襯的黑衣,將小手弩仔細捆好,上滿了箭,出了帳蓬。
帳蓬外,大常和黑馬、小陸子幾個,和李桑柔一樣打扮。
孟彥清等老云夢衛們則是胸肘襯著牛皮的黑衣,扎著黑色頭巾,鐵胄掛在馬鞍上,正忙著整理戰馬和馱馬。
黑馬牽了匹馬給李桑柔,李桑柔再查看整理了一遍馬鞍馬蹬,大常提著兩筒箭過來,掛在李桑柔馬鞍兩邊。
小陸子遞了兩把小手弩,李桑柔接過,一把掛在馬鞍上,一把背在身后。
準備停當,大常彎腰抄起正興奮的追著自己尾巴轉圈兒的胖兒,黑馬上前,將后背系著繩子的小衣裳給胖兒穿上,扣緊。
大常小心的將胖兒放到腰間的布袋子里,將繩子另一頭系在腰帶上。
胖兒踩著布袋的硬布底兒,兩只前爪扒在布袋口上,沖著李桑柔汪汪大叫。
“跟著你常哥,好好看熱鬧。”李桑柔在胖兒頭上摸了把,轉身抓起繩,上了馬。
諸人戴上鐵胄,跟著上了馬,在嗚咽的號角聲中,出了轅門,匯入大軍,緊跟在帥旗之后,在招展的五色旗中,顯得格外冷厲肅殺。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李桑柔面前,黑甲和長槍組成的一個個方陣,往前綿延到沒有盡頭,五顏六色的戰旗迎風招展。
迎風招展的顧字帥旗兩側,一輛輛巨大的鼓車上,光著上身的鼓手用力擂動鼓捶。
沉悶卻激昂的鼓聲穿透清晨的落霧,壓向四方。
遠處的鼓聲緊跟著擂響,一陣接一陣的鼓聲連綿不斷,一個個方陣中,戰旗揮動,黑鐵方陣豎直的長槍嘩然前指,步伐整齊的往前推進。
李桑柔看的輕輕吸了口氣,轉頭看向揚鞭指前的顧晞。
眼前這綿延幾十里的戰陣,這無數的長槍鎧甲,如同握在他手里的一把利劍,就像她的狹劍。
她的劍揮起,收割的一條條人命,他的劍揮起,收割的是一座座城池。
被五色旗幟,和一輛輛鼓車圍在中間的帥旗,隨著方陣,往前推進。
前面有弓弦聲響起時,李桑柔看向顧晞。
“打掉那些將旗。”顧晞指著對面土壘之上豎起的一面面將旗。
李桑柔嗯了一聲,將手弩掛在馬鞍上,伸手接過大常遞過的強弩,抬起,扣動扳機,戰旗應聲而倒。
李桑柔將空弩遞給黑馬,再從大常手里接過弩,射向撲過來,抓起旗接著揮起的鎧甲。
鎧甲和旗同時撲倒。
李桑柔換了只弩,射向另一桿將旗。
一面面的將旗應聲而折,土壘后,本來就脆弱的守軍,和折斷的將旗一樣,瞬間瓦解潰崩,從土壘后四散而逃。
長槍林立的黑色戰陣,一步步往前,壓過土壘,往前驅趕著潰敗的南梁兵卒。
戰陣后方,哨探揮著旗,來往飛奔,往各部傳遞帥令,將各部的訊息傳遞回來。
李桑柔換了小手弩,催馬走在中軍之前,盯著被戰陣驅趕碾壓的南梁潰軍。
“如我所料,杭城之外,果然一觸即潰,各部都很順利,天黑之前,就能推進到杭城城下。”顧晞催馬往前,和李桑柔并肩,聲調微揚。
李桑柔嗯了一聲,全神貫注的盯著目力所能及的前方。
傍晚,杭城外城,武懷國全副鎧甲,負手站在正對著北齊大軍的望樓上,眺望著已經離得不遠的煙塵,片刻,緩緩舒出口氣。
他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
從年前,他就開始一點一點,將jing銳從外城之外撤進緊挨著外城的各處堡壘,以及外城之內。
這天下,大勢已定,已經沒什么能爭的了,他用不著再布局,再多想,他唯一能想要想的,就是打好眼前這一仗。
這最后一仗,他希望能痛痛快快的殺一場,血流成河,尸堆成山,讓囂張的喊著戰無不勝的北齊軍,讓那位世子,付出足夠的代價。
梁國就算亡,也要亡的轟轟烈烈,有血有膽。
武懷國從遠處的煙塵,看向目所能及的各處堡壘,看向城墻外的一道道壕溝里,護城河兩邊,以及城墻上嚴陣以待的兵將。
昨天,得到北齊軍在準備大舉進攻的訊息,他就下令拿出所有的存糧,殺了所有的豬羊,今天中午,又抬出了所有的酒,飽餐一頓,一杯烈酒,痛殺一場!
武懷國深吸了口氣,瞇起眼,再次看向覆壓而來的煙塵。
此刻,他滿懷期待,他人生中最后,卻是最熱血、最壯烈的廝殺。
“將軍。”
身后一聲溫婉的招呼,武懷國回頭,看著一身親衛裝束,提著食盒的蘇姨娘,露出笑容,“你怎么來了?怎么穿成這樣?你可上不得戰場,你哪敢殺人。”
“我做了幾樣小菜,酒釀鰣魚,油燜春筍,新茶炒蝦仁,清炒春菜,都是你愛吃的,還有兩碗銀絲面。”蘇姨娘沒答武將軍的話,只笑著,將提盒里的飯菜,一樣樣放到旁邊的臺上。
“噢,下車面嗎?”武將軍哈哈笑起來,“還是你想的周到。”
蘇姨娘沒答話,只是笑著,遞了雙筷子給武將軍。
親衛找了兩只凳子過來,武將軍和蘇姨娘并肩坐到臺子旁,一人一碗面,吃菜吃面。
“好啦,你回去吧,之后,就關緊門,別再出來了。
“以后,去哪里,過什么日子,就隨你自己的心意吧。”武將軍吃了面,交待了幾句,話頓了頓,上身前傾,湊近蘇姨娘,一臉笑道:“往后,真有什么難處,別搭什么架子,講什么臉面,去找那位大當家,咱們和她,兩國之爭而已。”
“家里都收拾好了,該燒的燒了,下人們都打發走了,我跟你一起。”蘇姨娘慢慢收拾了碗碟,裝進提盒,遞給親衛,“我跟你說過,你要是老死病死,我替你守墓,你要是被人害死,我替你報仇,你要是戰死,我陪著你。”
武將軍定定的看著蘇姨娘,片刻,哈哈大笑起來,“好!有你,有這碗銀絲面,還有這一場大戰,我武懷國,死而無憾!”
武將軍說著,走到望樓一角,從兵器架上挑挑揀揀,挑了把柳葉薄刀,掂了掂,遞給蘇姨娘。
“拿著,你力氣小,這刀輕薄,直要掄刀砍起來,也不至于太累。”武將軍將刀柄遞向蘇姨娘。
蘇姨娘接過刀,抽出來,揮了兩揮,笑道:“挺順手。”
“別想著揮刀,你就跟在我身后,跟緊,等我死了,你再揮刀殺敵吧。”武將軍看著揮刀的蘇姨娘,笑著囑咐。
“好。”蘇姨娘笑應,將刀收回刀鞘,細心的系在腰帶上,站到武將軍旁邊。
武將軍走到垛口,瞇眼看著越來越近的煙塵。
李桑柔在顧晞前面一兩匹馬的位置,跟著大軍,一步一步壓向巍峨綿延的杭城外城。
李桑柔能看清楚城墻上飄揚的旗幟,能看到那個大大的武字時,夕陽已經落到了地平線上。
招揚的顧字帥旗下,號令頻出。
在夕陽的照耀下,閃著點點寒光,綿延無邊的槍林停下,休整,飽餐。
一個個哨探緊貼著馬背,從兩邊往帥旗下飛奔,離帥旗十來丈,大聲喊著無,勒馬急回。
一個哨探喊著有字,直沖進來。
“找到武懷國了。”顧晞看向李桑柔。
李桑柔嗯了一聲,勒轉馬,跟在喊有的哨探后面。
大常和黑馬、小陸子幾個,緊跟在李桑柔身后,縱馬而出。
“把旗豎起來。”顧晞吩咐了句。
如意立刻拿出一摞桑字旗,旁邊的護衛急急將大車上的旗桿一根根抽過來,如意套上桑字旗,旗桿豎起,和那面顧字帥旗一樣的高度,迎風揚起。
孟彥清上前接過一面桑字旗,迎著風,帶著十幾個老云夢衛,疾馳而出。
董超接過第二面桑字旗,同樣高高揚起,十幾個老云夢衛跟著,往另一個方向疾馳而出。
衛福接過第三面……
七八面高高飄揚的桑字旗,從一個個黑鐵戰陣中穿過,戰陣之中,歡呼聲此起彼伏。
李桑柔跟著哨探,馳往武懷國站立的那座望樓對面,融入戰陣后那面文字將旗之下。
將旗下是文彥超。
“在望樓上?”文彥超眼睛亮閃無比。
“嗯。”李桑柔仔細看著望樓上每一個垛口,目光落在武字帥旗下,一身金黃甲胄的武懷國身上,掃過一眼,立即移開目光。
武懷國是個極警覺的,看到就行了,不必多看。
李桑柔勒馬避到文彥超身后,文彥超是個極其聰慧的,立刻招手示意身邊的偏將移過來,兩個人擋在李桑柔面前,只留下一條半尺寬的窄縫。
李桑柔從大常手里接過強弩,垂著弩垂著眼,調均了呼吸,抬起弩的同時,扣下了扳機。
望樓垛口上,看到一面面桑字旗豎起來,已經側身避在石頭墻后,只露出半邊臉的武懷國心頭猛然一緊,沒等他反應過來,黑沉中泛著金光的弩箭,穿進了他的眼睛。
被武懷國推在身后,整個人都藏在石頭墻后的蘇姨娘,定定的看著突然往后仰倒的武懷國,在武懷國趔趄兩步,訇然倒地后,才尖叫出聲,撲到武懷國身上,直直的看著釘進武懷國眼睛的那枚黑沉沉的利箭。
“你……”武懷國另一只眼睛直直瞪著蘇姨娘,一個含糊的你字后,就氣絕而亡。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蘇姨娘淚流滿面,用力脫下武懷國的頭盔,套在自己頭上,再扯下他那件血紅的斗蓬,甩起披上,從武將軍身上爬過去,握住在第二聲利箭破空聲后,折斷倒下的武字帥旗,用力揮起。
李桑柔瞇眼看著重新揮起的武字帥旗,看著揮動著帥旗的瘦小身形,片刻,舉起強弩,頓了頓,扣下了扳機。
望樓上,那面正在往前揮舞的武字帥旗,片刻停頓后,旗子軟軟垂落,往后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