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一聲一杯茶盞被摔了個粉碎,茶水殘茶濺了一地。
本就因陳則涵不用功學習賬務而正在氣頭上的陳大老爺陳于致,聽聞陳則涵一夜未歸,不由大怒,當即摔了茶盞,在臥房內跺了好幾步才說出話來,聲音暗啞卻異常有力:“他既罵不得,那就別回來了!”
杜氏也沒想到陳則涵屋漏偏逢連夜雨,聽了陳于致這話,心中除了震驚就是焦急,旁的再顧不上,只哀戚戚地望著陳于致,聲音里就帶了哭腔:“老爺不過聽別人兩句閑話,便不問緣由咬定大郎賭氣不歸家,也不知究竟誰疏誰親……你不先問問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倒先要把他趕出去……他不爭氣,還不是我這做娘的辛辛苦苦十月懷胎生養的……我……”
陳于致一見杜氏如此,便有些憤恨,冷聲打斷杜氏的話:“你既曉得他不爭氣,往后記著別再把五郎也寵壞了!”
說完陳于致就甩袖走人,留下杜氏且怨且怒,只沒有底氣發作。
陳于致看重嫡長子的身份,本對陳則涵寄予厚望,奈何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認陳則涵就是那扶不起的阿斗。思及此處,陳于致就是滿腔的怒火也頓時泄了氣,只一路低頭尋思著,究竟是哪里出了偏差……
“見過伯父。”陳則濤自二房的院子出來,不期然碰上陳于致,便讓到一旁行禮。
陳于致瞧著二房仲郎沉穩中帶著踏實,心中所有情緒不免化作一股寥落,除了唏噓再說不出什么話來。陳于致緩緩走到陳則濤跟前,略點點頭便先行一步。
待陳于致走遠了,陳則濤才邁了步,腦中仍舊回味著伯父那隱隱怒氣中帶著些許悲涼的神情。
這邊陳則濤還猶自奇怪今日伯父如何走得如此早,那廂便瞧見伯父房里的小廝奔忙疾走,更加覺得不對勁,趕緊拉住他問道:“這是怎么了?這么慌慌張張的。”
“二少爺,大老爺吩咐,誰也不許放大少爺回府,小的急著通知府里下人呢。”小廝急道。
陳則濤聞言一驚,抓著小廝不放:“怎么回事?”
小廝斟酌了一番,才悄悄說道:“想是大老爺為昨日的事還在氣頭上,今早又聽說大少爺徹夜未歸,這才又添了氣,不讓大少爺回府。”
陳則濤聽了緣由才放了小廝,一路擔憂地出了門,剛轉過門前大街的街角,就看見陳則涵在墻下來來回回地走著,一副躊躇不定的樣子。
“大哥。”陳則濤疾步上前,語氣里帶著擔憂,心卻安了下來,想必大哥沒有撞見伯父。
陳則涵轉身,幾乎六神無主:“仲郎,這可怎么辦?我、我……我留宿落影閣了。”
陳則濤今日受的驚嚇不少,聞言腦中一滯,才暗道不妙。陳府乃杏林世家,不管世風如何,但府中自有忌諱之處,不論妾室多少、風流幾何,只一項不能眠花宿柳!往日耳聞大哥與姚娘素有交情,他便替大哥懸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了,如今……陳則濤不自覺伸手拭了拭額上的汗:“大哥,你且先避一避吧,伯父正在氣頭上。”
“他知道啦?”陳則涵瞬間驚出一身冷汗,手不自覺攀上了陳則濤的手臂。
陳則濤搖頭:“應該還不知,伯父只說不讓你回府。你先去客棧暫住吧,省的人多眼雜又出了什么亂子,等我們探了虛實想了法子再做打算。”
陳則涵松了口氣只不住點頭,與陳則濤一起尋了個客棧住下。
陳則濤趕至一鶴館后院大廳,見大家俱在,便向眾人行禮賠不是:“小可今日來遲了,各位見諒。”
蘇珺兮聽到陳則濤明朗的嗓音,抬頭,便見大家幾乎沒有人顧得上陳則濤,只略略揚了揚下巴或擺了擺手:“無妨、無妨……”
陳則濤了然,也并不放在心上,賠完禮便往自己的桌案走去。
經過蘇珺兮身邊時,陳則濤迎上蘇珺兮的目光,一時間神色復雜,心中躊躇了會兒又回過頭來:“蘇妹妹,偏廳說話。”
蘇珺兮本不打算過問陳則濤今日為何遲來,但此刻見了他的神色就不禁有些疑惑,只默默隨著陳則濤到了偏廳。
走在前面的陳則濤站定,轉頭看著蘇珺兮,良久嘆了口氣:“昨夜大哥一晚上沒有回府,放在尋常也沒有什么,卻不知怎的今日一早被伯父知道了,大發雷霆,說要趕大哥出府,我這才耽擱了。”
“這也算不上什么天大的事,大伯父怎么就說要趕人?”蘇珺兮更加疑惑。
陳則濤看著蘇珺兮斟酌了好半晌,才開口:“昨日伯父考校大哥百草堂賬務,訓了大哥一番,結果大哥偏偏這當口徹夜不歸,伯父知道了,以為大哥鬧脾氣,這才動了大怒。”陳則濤說得小心翼翼,惹得蘇珺兮有些不明所以,“今早我出來時正好碰到大哥,來來回回在街角躊躇著不敢回府。蘇妹妹,平日里就你與大哥最為投緣親密,你去勸勸大哥吧,他再如此只怕……”
蘇珺兮總算明白了陳則濤的用意,但是卻頗為為難,這要怎么勸?她與陳則涵投緣,歸根到底還不是因為陳則涵的世界里,那些玩樂、志趣、品味這些通通都能被世人認為是玩物喪志的東西頗能引起她的興趣和共鳴……思及此,蘇珺兮無奈地嘆了口氣,卻不能拒絕陳則濤:“那大哥現在在何處?”
“暫時在晉安客棧住著。”陳則濤回道。
蘇珺兮略想了想,斟酌開口:“二哥,先讓大哥自己冷靜冷靜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也正好避過大伯父的氣頭,我尋了適當的機會就去勸勸他。”蘇珺兮見陳則濤點頭贊同,才接著說道:“只是,眼下我有一事還要拜托二哥。”
“什么事?你說。”
“二哥可還記得那日趙成益非要我看診的事?他是看上清風這丫頭了,想要了去,我自然不能把清風給他,只怕現在已經得罪了他。我怕他來尋釁,所以想央二哥派我一個身手好些的小廝,日里出門帶著,也好有個防備。”
蘇珺兮昨夜想了一個晚上,也只能想出這么個保守的方法防備趙成益,心中不由苦笑,遇了事情還是得仰仗陳府。
陳則濤聞言當即點頭,只帶了歉意說道:“是我們疏忽了,本來你一個女兒家,出入自然要穩當些才是。”
蘇珺兮搖搖頭:“我們尋常出入都在家附近,在街坊鄰里間也頗有一些人緣,何況也從不曾得罪了誰去,本來不必太過緊張,只是如今趙成益不是易與之人,還是小心些才好。”
“正是這個道理。”陳則濤當即到大廳吩咐自己的小廝回陳府喚了兩名曉得武藝的小廝跟著蘇珺兮。
陳則涵在晉安客棧百無聊賴地消磨了一日,此刻,正坐在房中,擺了幾樣下酒菜,讓店小二上四時茶坊打了一壺海棠燒來,邊喝邊等著陳則濤。
大約戌時初,陳則濤才來尋陳則涵。
“怎么現在才到?”陳則涵有些責備,卻又拉著陳則濤坐下,“來,喝杯海棠燒,這是淡酒。”
陳則濤今日將一鶴館的事情忙完了才回陳府替陳則涵打探消息,聽到陳則涵責備卻也懶得解釋:“大哥,伯父此刻還不知道你留宿落影閣的事情。”
陳則涵還沒有來得及舒展臉上的表情,就又聽陳則濤遲疑道:“但是,落影閣那邊……”
陳則涵頓時一凜,這才記起自己今日凌晨慌慌張張從黛娘處跑出來,倒也沒有撞到什么人,但是,只怕這件事早晚也要傳出去。如果,黛娘懷了他的孩子怎么辦……想到這里,陳則涵不由得開始懊悔自己昨日的一時糊涂。
陳則濤喝了一杯酒,想了想,還是勸道:“大哥,你還是早些跟伯父賠罪吧,這事情最好主動跟他講明,日后他若從別人口中得知了只怕更糟糕。”
陳則濤雖然這么說,但他其實也不能肯定伯父知情后會做何反應,只不過以他自己的性子,他覺得坦白得越早越好,越主動越好。
但顯然,陳則涵并不這么認為。
“不行,爹要是知道了,非真的把我趕出家門不可。”忽然陳則涵似想到什么,喜道,“仲郎,叫妹妹幫我勸勸爹?”
陳則濤一時沒有聽明白,等想明白說得是蘇珺兮時頓時變了臉色,也顧不得長幼有序,不禁責怪:“大哥,怎么能麻煩蘇妹妹做這種事情,你讓她在伯父面前以何種身份替你說話?”
陳則涵囁嚅了一會兒,終是答不出一個字來,陳則濤也覺得自己剛剛對兄長說得重了,又覺得大哥應該挨點教訓,因此并不道歉,只繼續冷了語氣說話:“大哥,我不可多耽擱,要走了。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說完,陳則濤就辭了陳則涵回了陳府。
杜氏趁著陳于致還在書房,就將自己的奶娘余嬤嬤叫來,關嚴了門窗說話。
“嬤嬤,老爺要趕大郎出府,這下如何是好?”杜氏心憂不已,說的話都帶了顫。
余嬤嬤見自己的主子向來頗有見地,往日也是杭州府風風光光的才女,可稱得上是杭州府數一數二的女兒家,但如今,每每遇了大少爺的事情就沒了章法亂了分寸,真真唏噓不已。
“嬤嬤說句倚老賣老的話,大老爺現也只是在氣頭之上才如此行事,哪里就真的要趕大少爺出府呢?”余嬤嬤條分縷析,將層層因果都說與杜氏聽,“再者,老爺是個極講究身份尊卑和門戶規矩的人,你看這府里,那些姨娘們也沒少了去,但凡厲害場合,連個站的地方都沒有,可見老爺心里明白,無論再怎么樣,也不會有真把他的嫡長子趕出去自生自滅的道理。何況,這不是還有五少爺嗎?五少爺也十八了,雖說行醫的天分也比不過二房的二少爺,但是依嬤嬤看吶,他最是個心有計較的人呢。”
“我這真的是當心。也怪我自小慣著大郎,等發現了已經晚了。說到五郎,我總見他沉默寡言的,往他兩個哥哥身邊一站,就淡的沒了影兒。”杜氏說著說著,忍不住嘆了口氣,“哎!”
“小姐,你就信我一句話安了心吧,五郎是個明白人,指不定比二少爺還能耐呢!”余嬤嬤循循提點著杜氏,末了又交代道,“小姐平時也該多關心關心五郎。”
杜氏在余嬤嬤的勸慰下漸漸寬了心,才收拾了情緒,嘆道:“如今我身邊也就是嬤嬤還能替我分憂了。”
“小姐這是折煞我了,我跟了你幾十年,不替你分憂著我還能替誰分憂去?”余嬤嬤說道。
杜氏點點頭:“你說,這平日里大郎留宿在外,也沒有傳到老爺耳朵里,這次怎么就這么巧了呢?”
“那還能有多巧,想是抓住昨日大郎惹怒了老爺這么個機會吧。”
“哼!二房……”杜氏憤然說道,只是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余嬤嬤截了去。
“小姐,凡事還是謹慎些,這沒憑沒據的,老爺要是聽見了必定不高興。”余嬤嬤提醒杜氏。
杜氏雖然住了嘴,到底還是心有不甘:“嬤嬤,我就是吞不下這口氣。”
余嬤嬤嘆了口氣:“大郎這事,怕也不會有個輕易的結果。”
“你說,這蘇姑娘,究竟可不可以一用?”杜氏問道。
余嬤嬤抿嘴細細計較了一番,才說:“此事,要么有個可以擔保的結果,不然,可不能貿然行事。”
“或者試探試探?雖說她和大郎青梅竹馬,但是,只怕她當著大郎的面也害羞呢。”
杜氏正說著,把門的丫頭輕輕扣了兩下門,余嬤嬤機警地先去開了窗,才轉身就看到把門的丫環推了門,進來稟報:“二少爺來了。”
杜氏和余嬤嬤立即對望一眼,俱是不知所以然。杜氏略沉默了會兒,才起身去外室見陳則濤。
“見過伯母。”陳則濤行禮問安。
“今日怎么有空來瞧伯母?”杜氏看了陳則濤一眼,伸手端了丫頭剛捧上來的一盞雪水云綠,揭開了蓋子才又繼續說道,“近日館里的事情想是累壞你們這些晚輩了。”
“這是我們份內的事,況也是伯父偏著我們,才給我們晚輩研習前輩醫案的機會。”陳則濤緩緩道,“今日侄兒來實是為了大哥的事。”
杜氏一聽又是驚訝不已,剛送到嘴邊的茶盞又放到了桌上:“何事?”
陳則濤略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大哥現在暫住在晉安客棧,侄兒特來告知伯母一聲。”
杜氏乍一聽到陳則涵的消息,頓時喜道:“他何時回來?”說罷想起這兩日的幾檔爛攤子,又黯了神色。
陳則濤見狀,只安慰著:“伯母放心,伯父不過是氣頭上。”陳則濤見杜氏臉色稍霽,才繼續說道,“侄兒是背著伯父來的,如果伯母沒有吩咐,請恕侄兒退下吧。”
杜氏點點頭:“多虧你照顧大郎,我無事,你下去吧。”
陳則濤道了句“不敢”便走了,余嬤嬤看著陳則濤不見了身影才感嘆:“二少爺倒是個實誠的。”
杜氏聞言,卻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