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八章杳杳當年事
蘇珺兮頓時臉色一肅。當即向長玄丟去一記狠歷的眼刀,身側的清霜氣道:“你也太無理取鬧了,讓人笑話。”
長玄抬頭偷偷瞧了一眼蘇珺兮的臉色,立時又低下頭聳拉著腦袋,張張嘴倒是沒有再說什么。
一旁的許云舟早就聽得云里霧里,看蘇珺兮發式,曉得她已經嫁人,但是緣何還住在娘家?而且看樣子是長住……許云舟心中一番思量,不由期待著見見這表妹夫,只是看蘇珺兮的樣子,似乎絲毫沒有要跟他提表妹夫的意思,便也沒有冒昧相問。
而眼前這個小廝對他似乎還有些莫名的敵意,許云舟想了想,溫和地笑著對長玄說道:“這位小哥,小可許云舟,想來是我和表妹的緣分,那日在街上也非閑逛,為的就是打聽姑姑和姑父的事情,不想竟偶然邂逅了他們的女兒,當真巧合。”
許云舟?長玄不由眉頭微鎖,這名字聽著很有些熟悉。許……忽然,長玄幾乎驚出一身冷汗,頓時心跳如擂鼓,微微抬頭有些緊張地看著許云舟。
蘇珺兮和許云舟幾人都瞧出長玄的異狀,許云舟遲疑地問道:“怎么了?東京許氏,曉得的人是多了一些。不過,我看著你,”許云舟頓了頓,才繼續,“總覺得是不是哪里見過,聽著你也是東京的口音。”
長玄這會兒真是驚出一層薄汗,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額頭,半晌才十分恭敬地行禮說道:“許公子過謙了,許老相爺,東京城誰人不知!”
相爺!這下換成蘇珺兮和清霜幾人吃驚不已,她曾經聽他爹爹提過,外公是官宦人家,但是他爹爹每每提及外公不過只言片語便緘默不語,因此她怎么也沒有想到竟然是相爺。想著蘇珺兮不禁轉頭看向許云舟。
許云舟淡淡一笑,極淡處難掩一股謙謙君子的書卷氣:“珺兮莫驚訝,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爺爺早就換上布衣回歸市井,用他自己的話形容,也不過一個萬分思念女兒的糟老頭子罷了,而且爹爹也只是個外任的從六品官員。”
原來如此,蘇珺兮忽然明白了許云舟身上隱約不可見卻又不能忽略去的氣度緣何而來。一時,蘇珺兮不由也隱隱期待見到這位從未謀面的前相爺外公。忽然。蘇珺兮腦中一個念頭閃過,如此,或許能請許云舟幫忙……主意一定,蘇珺兮暗暗先壓下了這個想法,對許云舟輕淺笑道:“是珺兮孤陋寡聞,驚到了。”
許云舟見蘇珺兮釋然,也含笑搖搖頭,徐珺兮轉身對清霜說道:“清霜,你去重新烹一盞茶送到偏廳來,我要和許公子,”蘇珺兮一頓,旋即改了口,“和表哥談談娘和外公的事情。”
待清霜應下先行一步,蘇珺兮見長玄還怔怔的站在原地,輕巧一笑:“長玄,別愣著了,下去歇歇吧。”
長玄有些木木地點點頭,行過禮轉身離去,心中忽然生出一股隱隱的擔心,夫人居然是前相爺的外孫女,如此公子……心中幾番思量不得結果。長玄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心中暗暗嘆了一口氣。
蘇珺兮又做了一個請字,領著許云舟到了偏廳,清風得了清霜的消息,過來侍候蘇珺兮,蘇珺兮道:“清風,你把當日爹爹交給我的那半枚玉佩和那只匣子送過來。”
清風看了許云舟一眼,許云舟會意,笑道:“你放心去吧,我的兒子都這般高了,”許云舟隨意一比,才接著說道,“曉得的。”
清風聞言臉一紅,不好意思地偷偷朝蘇珺兮吐吐舌頭,連忙快步走了出去。
蘇珺兮只覺得許云舟在她面前一派自然,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經意,就仿佛蘇珺兮很早以前就是他們家中的一分子,可明明他們今日才得知彼此的親緣關系。說實話,蘇珺兮覺得自己有那么一陣恍惚。
許云舟見蘇珺兮目光中似有復雜情緒,他今日能找到蘇家這里,自然早已經打聽過他姑父蘇世林的身世,知道蘇珺兮的經歷,因此明白她此刻的心情,卻也不打破,只又不著邊際地說起了自己的兒子:“你那侄兒還真是皮得很,日后你要是去東京,只怕也要頭疼的。”
蘇珺兮感動許云舟無處不在的坦誠,也說不出更多的感慨,穩了穩情緒。不由笑著打趣:“最頭疼的人總歸不是我,人說,孩子在別人眼里總是可愛的,只有父母才能看出他們的‘壞’來。”
許云舟聞言一愣,旋即輕聲笑起來,點頭道:“還真是這么回事。家里爺爺那里他不敢亂來,爹娘又不在家,他所有的餿主意都是我和內子受了。”
兩人正說笑著,清風取了東西回轉,清霜也端來了新烹的茶。
蘇珺兮接過匣子和玉佩,對許云舟笑道:“嘗嘗這粗茶吧,是爹爹以前一番閑趣,在這園子后頭種的幾株茶樹,前幾日才新摘的春茶。”
倒是新奇!許云舟不由想起街坊間流布的這位他從未謀面過的姑父的好名聲來,淡淡一笑,托起茶盞聞了聞,頓時一股清新的香氣溢滿鼻尖,仿佛還能感受到茶樹蓬勃的生機。
抿了一口,許云舟點點頭感嘆:“茶雖粗,倒也別致。”
蘇珺兮笑而不語,將手中的兩枚半塊玉佩一對,果然除了些微邊角,幾乎和絲無縫。
許云舟品著茶。見蘇珺兮看得凝神,說道:“珺兮,姑姑的那一半玉佩既是姑姑留給你的,你便留著吧,至于另一半,若是哪愿意隨我去東京見見爺爺,便請你親自將它還給爺爺可好?”
蘇珺兮一怔,旋即鄭重地點點頭,其實,她心中卻是另一番打算的,不由微微一笑。
蘇珺兮小心翼翼地收好手中相隔數十年終于重逢的兩塊碎玉。隨后打開了匣子,匣子里果然有兩封信,因年代久遠,信封都有些微微泛黃了。
蘇珺兮取出兩封信,頓時一股陳年的濃烈紙墨香緩緩縈繞在她的鼻尖。
第一封信是給蘇珺兮的,蘇珺兮呼吸一滯,半晌才壓下心中的情緒翻滾。其實她和她娘親甚少交流,那時她雖懵懂,卻也漸漸地恢復了前世的記憶,本來就不如一般的幼兒粘著爹娘,再加上爹爹一心一意地侍候在娘親床側,而娘親,她覺得,她似乎有意地疏遠著她,他們之間就更加鮮見親子間的親昵了。她甚至覺得,她不僅僅不曾真正走進她爹爹和她娘親的世界,而且,她對她娘親,幾乎只是一知半解……
蘇珺兮緩緩打開陳舊的信紙,泛黃的宣紙上是娟秀而愈加黑亮的字跡:
“吾兒:
娘親也不曾得知你究竟能否看到這封信,而那時,娘親又是否悔不當初。
娘親此刻病體臥榻,心里總懷著一股不能言明的沉重,不知是對你外公,還是對你爹爹,還是對你。悔之一字,對于娘親來說,是每每問心卻不能得解。娘親真的能說一聲不悔么?如此,對你外公是錐心之痛,若說一句悔,對你爹爹以及對你,又何嘗不是?
娘親無法求你原諒,就像娘親永遠也無法求你外公原諒……
娘親惟愿,無論你何時打開這封信,哪怕永遠都不曾打開過,你都一切安好,一生并不因好強才不悔。
娘親字”
短短數行字。蘇珺兮幾乎看得不能自持,捏著泛黃的宣紙的手微微顫抖起來,終于,眼淚不可抑制地順著臉頰劃下,汩汩不止。
清風見狀,心一慌,當即上前虛虛抱住了蘇珺兮。
蘇珺兮靠在清風身上,仍是淚流不止,她的娘親與他爹爹私奔,雖然她并不曉得來龍去脈,但是從她娘親留下的只言片語間,她仿佛就看到了一位即將油盡燈枯的年輕婦人眉間不得解脫的憂愁。剪不斷的骨肉親情,正當對生離悔不當初時,偏偏死別在即,那是怎樣一種血淋淋的無怨無悔?又是怎樣一種縹緲緲的懺悔問贖?
蘇珺兮忽然不再耿耿于懷于她娘親生前對她的冷落,不再耿耿于懷于她爹爹生前對她娘親的太過專注,不再耿耿于懷于她爹爹和她娘親那她如何也不可逾越的世界。
蘇珺兮漸漸地止了哭,清風連忙遞上手帕,蘇珺兮側首拭干了淚痕,才轉頭看著許云舟歉然笑道:“讓你見笑了,娘親她……”
許云舟適才見蘇珺兮情不自禁,便別開了臉,直到聽到蘇珺兮和他說話,才又重新看著蘇珺兮,溫和笑著搖了搖頭:“我明白。”
許云舟頓了頓,將自己所知道的前因后果和盤托出:“爺爺自小疼愛姑姑,大約姑姑從來不曾被說過一個‘不’字,待及笄之后,爺爺便要將她許配給自己好友的兒子,他們其實是青梅竹馬,但是姑姑自小就不喜歡他,從小將他欺凌到大,偏偏爺爺又以為那是姑姑小女兒家緣于害羞的南轅北轍,愣是鐵了心的自以為給姑姑找了一個好歸宿,只是姑姑也不似以往一般撒嬌耍賴,竟然不聲不響的忽然就失蹤了。”
許云舟抿了一口茶,將茶盞放回案幾上,清霜伸手一探,撤下茶盞,須臾又換上一盞新茶。
原來如此,蘇珺兮自然而然,將許云舟未說完的故事接上:“那時爹爹和大伯父四海游歷,恰好到了東京,白日在相國寺外搭棚義診,夜里就在相國寺內借宿。娘親也許那時常去相國寺,便遇上了爹爹,爹爹,”蘇珺兮笑了笑,才繼續說道,“他是個不囿于世俗的男子,自與娘親傾心相與,娘親要與他私奔,他便帶了娘親繼續四處游歷去了。外公想必處處找尋娘親下落,可惜當時爹爹和大伯父俱是默默無聞的郎中,再加上此間行蹤不定,外公應該是斷了線索。”
許云舟聞言不住點頭,又捧起茶盞抿了一口茶潤嗓,淡淡說道:“那時爺爺氣得不輕,兩父女自此堵上了氣。爺爺再沒有去找過姑姑,家中姑姑更是成了禁忌,姑姑也不曾捎回只言片語,如此一去十幾二十來年。”
蘇珺兮和許云舟兩人瞬間陷入了沉默。
是因為賭氣么?蘇珺兮暗自搖了搖頭,外公必定是以為娘親賭氣不回來,也許,還怕娘親與人私奔要受窮苦,又氣惱娘親因著面子不肯低頭……如今,無論是什么樣的猜想都不再重要,她已經理解了,她娘親為何至死都不愿再回去找她外公,甚至連半封信都沒有。
蘇珺兮抬眸,打破了兩人的沉靜:“娘親自生下我就垮了身子,從此臥病在床,因著爹爹的醫術,才拖延了一年多的時日,終究還是去了。她其實是不愿讓外公知道她重病,不愿讓外公知道她即將……”蘇珺兮頓了頓,將手中她娘親留給她的信遞給許云舟,才接著說道,“她寧可讓外公一輩子生著她的氣,一輩子受著不知她究竟過得如何的煎熬,也不忍讓外公面對她的死亡事實。”
許云舟聞言一頓,接過信紙看了起來,閱畢,半晌才緩緩地吐了一口氣,將信遞還給蘇珺兮,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
蘇珺兮收好信,將信放回匣子,又翻看著手中的另一封信。此信信封上無字,蘇珺兮揣測著,想必是娘親留給外公的,如此,是該去一趟東京了。
蘇珺兮收好兩封信,蓋上匣子,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到了另外一件事情另外一個人身上,不知,李景七在東京到底怎樣了……
許云舟見蘇珺兮又陷入了沉思,也知道她是懷孕的緣故,再加上今日受的沖擊太多,適才還哭了一場,便想告辭不再打擾蘇珺兮休息,于是起身,略上前兩步,道:“珺兮,爺爺,他總能明白姑姑的,來日方長,我先回客棧了,我看你今日有些疲累,且注意休息才是。”
蘇珺兮這才回神,心中歉然自己的走神,不過今日她確實很累了,早上聽了姚娘的往事,中午又遇大伯父的意外,下午又是娘親的身世,想著蘇珺兮也不由暗暗嘆了一口氣,也不矯情,起身說道:“如此,實不相瞞,我此刻只怕還抽不得身,一則為了養胎的緣故,二則,我不知從何說起,眼下于我確確實實是個多事之春,等我了了這些事情,定與表哥相商前去東京見見外公的事情。”
蘇珺兮沒有將話說滿,許云舟自然也理解,點點頭便沒有再多說什么,又見蘇珺兮要送他,連忙伸手制止:“你千萬別客氣,既然喊我一聲表哥,就不必拘泥這些繁文縟節,我看你實在該去歇歇,遣個人送我就行。”
蘇珺兮頓時又覺得點點溫暖和舒坦,也不在意自己的舉止了,只疲倦地點點頭,讓清霜去送許云舟。
等許云舟的身影一消失,蘇珺兮腳下一軟,眼看就要癱倒,還好清風見她疲倦,暗自警醒,不敢離了左右,此刻就在蘇珺兮身后不過半步的距離,見情形不對,就想攙蘇珺兮一把,恰恰好扶住了癱軟的蘇珺兮。
看著軟在自己懷里的蘇珺兮,清風連嘆氣都沒有精力,簡直就是驚魂未定,半晌才松了一直憋著的一口氣,與趕來的王嬸合力將蘇珺兮扶回了臥室,在床上躺下。
蘇珺兮只是身體倦乏,倒不是暈倒,因此只苦兮兮地躺在床上,一臉的無奈。
王嬸看著又是擔憂又是不忍,一陣噓寒問暖,直到得知蘇珺兮只是疲勞過度后才稍稍放了心,又問了蘇珺兮一遍劉老大夫留下的一大堆調養補方,待蘇珺兮自己挑出了適宜的方子,再問蘇珺兮想要吃什么:“小姐,不要怕我們麻煩,橫豎長玄閑著沒事情做,我打發他去。”
蘇珺兮聞言不由“噗嗤”一笑,長玄真真是比竇娥還冤枉的代罪羔羊,心中如此替長玄著想,可嘴上卻是把腦中一閃而過的各種新奇古怪的吃食一連串兒的報了出來,心道,長玄你要怪就怪陳則涵吧,誰讓他從小到大就喜歡給我搜羅這么多新奇的吃食!想著蘇珺兮忽然心情大好。
王嬸一見,心中自然也跟著歡喜,當即將蘇珺兮報出的吃食背了個滾瓜爛熟就差倒背如流了,旋即將長玄推出了蘇家。
可憐長玄雖然初來杭州府時也愛搜羅杭州府的零嘴雜嚼,但是也不能讓他一下就在這個他才呆了一年的地方買回這么多稀奇古怪的吃食吧?長玄怨念地反復念叨著蘇珺兮讓買的一大堆吃食,他還沒來得及做個記錄,王嬸就三下五除二地把他推了出來,這簡直就是欺負人嘛!
長玄咬咬牙,忽然又眉毛一挑,半晌才咬牙切齒暗道,夫人絕對是折騰人!絕對是!那一串兒名單里有好幾樣根本就不是當季的吃食好不好!
長玄不由扶著后腦勺仰頭望天,半晌泄氣地垂頭,一拍后腦勺,只當替公子跑腿了,這本來都應該是公子應該干的活兒啊……無.錯.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