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不救
“孟侍衛呢?”路曼聲這才注意到,一直跟在宮旬身后的孟凌東,這次卻沒有跟來。
“你問凌東作甚?”宮旬心中有些異樣,沒有人比他更清冷,面前的這個女人對其他的事有多么的冷漠,她這次竟然主動問及凌東,不能不讓人覺著詫異。
“上次的事,我要向他道謝。”
“什么事?”宮旬連忙問。
路曼聲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是孟侍衛送我去的杏林苑。”
宮旬沉吟半晌,方道:“他沒有來,小王讓他去為我辦些事,一時還回不來。”
路曼聲點點頭,表示知道了。留宮旬一人坐在桌邊,上了樓。宮旬坐在堂下,望著路曼聲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接下來的一天里,路曼聲便留在客棧房內,溫習醫籍經典。這次杏林盛會,歷時一個月,考到的內容方方面面,沒有一個人有機會投機取巧。這些東西,都裝載在路曼聲的腦海,學以致用,倒也是游刃有余。
在過去的一年多里,陪伴路曼聲的除了漫漫長夜和無盡的孤獨凄冷,就只有這些書籍。加上路曼聲從小記憶力超群,理解又非凡,對醫術上的問題和理論常常有著自己獨特的見解。一年下來,成果顯著。
古人常說,溫故而知新。反正時間閑著也是閑著,路曼聲雖然未必是手不釋卷,也是樂在其中。再說,她每翻閱一次過去看過的醫籍,總能從中看到一些自己忽略的東西。
房門被急急拍開,掌柜的焦急聲音從外面傳來。路曼聲拉開門,便看到一個滿頭大汗的男子撲過來。
“路大夫,可見著你了,我媳婦兒她……媳婦兒她難產,很痛苦,請路大夫一定要救救她。我不能沒有我媳婦兒,路大夫千萬要救她——”
那人整個情緒都在激動中。伸出手想要握住路曼聲的手。又怕唐突了她。手腳沒處放,話語急促,路曼聲若不答應他。他下一刻就會崩潰。
掌柜的見狀,連忙道:“路大夫,你也看到了,夢生她媳婦兒難產。很有可能大小都不保,他都快急死了”
“路大夫。我求你救救佩云吧,都說你醫術高明,法子多,佩云她已經生了幾個時辰。眼看著人都沒氣了,我,我這……”五大三粗的男子。竟然流起了熱淚。
路曼聲并沒有動,叫夢生的男子一看就急了。他曾聽掌柜的說過。路大夫給人治病有個規矩,還有三不治。這其中最基本的,她救一個人,無論病情大小,對方都得付她一百兩。
“路大夫,我現在雖然沒有一百兩,但只要佩云平安,我周夢生哪怕這輩子砸鍋賣鐵,給人做奴隸,也一定將路大夫的診金奉上。”
掌柜的搖頭,夢生那傻小子說這話,是看輕路姑娘了。不過也不能怪他,媳婦兒和孩子危在旦夕,他哪里顧得了這些。
“路姑娘,只要你愿意出手幫忙,我愿意先為夢生墊付這一百兩。”
路曼聲仍然沒有吭聲,只是看著眼前的周夢生,還有他鼻子尖上的那顆黑色大痣。
一年多以前,她初到璐華城,還什么事都不知道。她睜開眼醒來時,就被人丟在繁華的街頭。
迎接她的,是城里人的冷眼和驅趕,還有唾棄與尖叫怒罵。仿佛她是這世上最骯臟的東西,恨不得她下一刻便消失在他們的眼前,消失在這世上。
那個時候的路曼聲,萬念俱灰。失去丈夫和毀容的痛苦,一齊施加在她的身上,她已經對生活不抱有任何希望。可就在她意識到變天的那一刻,這個城市沒有為她帶來任何的寬慰,除了無情的驅趕和尖銳地顆顆砸在她身上的石子。
一年過去了,路曼聲早已忘了那些人長什么樣子。密如雨點的石子,壓根讓她沒有辦法看清那些人的樣子。何況,記住這些,沒有任何的意義。她感受到的是一個城市的冷漠,個人的概念非常模糊。
她知道,不能以偏概全,正如每個城市,都有善良正義的人,也有冷漠毫無任何憐憫之心的人。然而,那件事還是在路曼聲的心頭激起了不小的波瀾。
她行醫十多年,救了無數的人,給了那些人全新的生命。她不敢說自己是一位高尚的大夫,但在她行醫的這些年,她沒有做過任何一件對不起病人、對不住自己良心的事。
然而,當她擁有面目全非的新生活,頂著一張人鬼俱顫的臉,正滿心絕望而祈求著一點救贖的時候,一頭涼水兜頭潑下,淋得她心尖發涼。
自那日起,路曼聲不再是以前的路曼聲。別人對她冷漠,她也對別人無情。她并沒有錯,這世上的許多事本來就是公平的,她沒有必要傻傻地付出。即便是那些陷入困境中的病人,路曼聲都不似以往那般不求回報。
獨居于世,解放本心的方式,便是那三條規矩。
因為路曼聲知道,自己要做到真正的無情,到底有多難。
那些柔弱可憐的病人,也會傷害別人,也會在他們還在健康的時候,去傷害另一個身處絕望中的人。
眼前這個人,對妻子滿腔情意。為了妻子和兒子,可以獻上自己的一切。痛苦、哀求、焦慮、擔心,種種情緒攫緊著他的心,他看起來是那般的可憐和渴望幫助。
但就是這個人,在一年前對路曼聲扔出了第一顆石子。
她原本記不住他的,那時的他正一手摟著自己的妻子,一邊嫌惡地看著她這邊。她的妻子顯得很柔弱,被她可怕的樣子嚇壞了,這個男人很氣惱她這個丑八怪嚇壞了他柔弱的妻子,便扔石子砸她,讓她滾遠一點。
因為是第一顆石子,砸在身上的痛意讓路曼聲抬起了頭,也有機會看清眼前的人。
他的臉并不容易辨認,卻讓人見之難忘。因為他的鼻尖,有一顆黑色的大痣。就是那顆痣,讓路曼聲認出了她來。
在之后的許多個夜晚,她常常夢見那時的無助和無力。還有透徹心肺的冰涼刺骨,讓她一次次在夢中驚醒。出現在她夢中的,除了此起彼伏的痛罵和夸張的叫喊驅趕聲,還有那顆黑色的大痣。
她并不知道那人的樣子,他的臉部輪廓是模糊的,唯獨那顆黑痣份外清晰、占據了他滿臉。
沒有想到,她今日卻在這里見到了他。
比起那日的兇神惡煞高高在上,他現在就像是一條可憐蟲。
路曼聲的眼神冰冷,冷冷瞪視著眼前的人。當他丟出石子,砸在一個可憐棄兒的身上時,有沒有想過,有一日他會為了他親愛的妻子到這個棄兒的面前哀求她?
不要怪她無情,只怪她已不復熱忱。
路曼聲吭都沒有吭一聲,回房,啪地關上了門。
“誒——”掌柜的沒有想到,路姑娘想都沒想,便拒絕了。
“路大夫——路大夫,我求求你,救救佩云吧——”
天下大夫這么多,何必偏偏選中她?是他自己送上門來的,要怨就怨自己作孽太多。
“夢生,要不然我們去找其他的大夫吧。”掌柜的雖然想不通路曼聲為何會這么絕情,但他知道這位路姑娘只要做了決定,就沒人能夠更改。
“大夫我都找過了,沒有一點辦法。他們說佩云懷的是兩個,還是死胎,母子這回都沒救了……佩云,佩云……”
周夢生一下子跌坐在路曼聲的房門外,放聲大哭了起來。
掌柜的于心不忍,又上前拍門,“路姑娘,你就行行好,幫幫夢生吧。這小子,和他媳婦兒的感情可好了,若是他妻子有點兒好歹,夢生也沒法活了。”
路曼聲冷笑,他的妻子沒了,他就沒法活。他怎么不想想,他昔日無情對待的人,很有可能被他們這樣一群人給逼死?她的親人難道就不痛?
或許你要說,反正是個無依無靠別人丟棄的棄兒,她死了,也沒有任何人在意和傷痛。
但這樣的話,本身就是多么的殘酷和絕情?
周夢生不是一個壞人,從掌柜的對待他的態度,也知道他是一個不錯的人。但再好的人,也常常會犯錯。他們也往往因為自己的自私與一時沖動,做出不顧別人感受的事。
她只想讓他們知道,無論緣由是什么,一個人只要做錯了,就得付出代價。即便這些代價,許多時候太過慘痛。
“路姑娘,夢生和他媳婦兒都是很善良的人,孝順公婆,友待他人。我可以以性命擔保,他們不是薄情寡義卑鄙奸狡之人,更不是殺人害命惡貫滿盈之徒。三個條件都滿足了姑娘,我不明白,路姑娘為何還不愿出手?”
“掌柜的,你說漏了一點。”路曼聲清冷的聲音從房內傳來。
掌柜的一愣,看著房內,又狐疑地看看周夢生。
路曼聲三不治中,還有一不治。那便是最任性也最難以把握的一條,看不順眼者不救!
把這條規矩擺出來,掌柜的還能再說什么。與其去問路曼聲,還不如去問問周夢生曾經做過些什么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