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章銘記一巴掌
作者:千語千夜分類:
“你說什么?”
似乎沒有聽清,顧鈺再問了一遍,神色中也透出驚異。
陳嫗眼眶里打轉的淚水便落了下來,但旋即她又整了整容,勉強擠出一絲微笑道:“娘子,奴以為,這個時候,你去見沈姨并不妥。”
“有何不妥?”顧鈺便問。
陳嫗默然了片刻,強忍了眼中的淚水,答道:“娘子現在是養于你嫡母虞氏的膝下,做任何事情都要看嫡母的臉色,如若你能得嫡母喜愛,將來也許能許一戶好人家,得一門不錯的親事,可若是惹得她不快,怕是那虞氏再心胸寬廣,也會在娘子的婚事上……”
顧鈺便嗤笑了起來,回道:“嫗看待世界到底是多了一份善念,少了一分防備,雖說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此為圣人之德,然,人與人之間的心靈天秤從來就沒有平衡對等的時候,何況……這還是內宅。”
顧鈺說完,陳嫗不由得神情大慟,雖說,讓虞氏能視顧鈺為己出確為異想天開之事,但她心里卻還存著這一分希望和僥幸,期盼著虞氏這位自幼受孔孟老莊熏陶的世家貴女會有所不同,卻未想被顧鈺這一句話點破……
“不過,嫗,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看到陳嫗發怔,顧鈺轉而又問。
陳嫗連忙作答:“無,無事相瞞。”
“那好,嫗,我們去用晚食吧!”顧鈺說道,又看了陳嫗一眼,見她眼中明顯有閃躲之意,但也沒有過問,徑直走到寢房之外。
正巧妙微端著一盤菜肴點心走了進來,里面是一碗薏米粥,一塊煎餅,還有一份莼菜羹。
“娘子,這是你最愛吃的莼菜羹……”將盤子置于桌上之后,妙微停頓了一下,又道,“本來大廚房里還有鱸魚膾的,可是那管事的老嫗說,十娘子病未全愈,便多給了一份,這鱸魚膾又是十三娘子的最愛,所以十三娘子也多要了一份,奴去得晚了一些,屬于娘子的那一份便……”
莼菜羹、鱸魚膾乃是吳中名菜,顧鈺看著放在桌上的這道名菜,不禁想到了一則典故,昔日張翰見秋風起而思莼鱸之意,便說了一句:“人生貴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堪堪的躲過了齊王之禍——那是晉朝史上最為血腥慘烈的“八王之亂”時期。
想到“八王之亂”,她又想到了如今的晉室天下。
如今的晉室天下可謂是門閥士族掌權下夾縫里求生存的軟弱皇族,原本幾十年前的晉朝在武帝的統冶下還算強盛,但因外戚權臣弄政,宗室諸王作亂,在經過“八王之亂”與“永嘉之亂”的戰亂后,整個晉室天下便是四分五裂,胡人紛紛稱帝,建立了大大小小十幾個政權,中原陸沉,司馬皇室被逼得渡江而來,在江左偏居一隅,而原先的大晉國都洛陽被石趙所占領,后又有苻健稱帝,定都長安,朝廷屢次派人率軍北伐,未有成果,而苻健所建立的秦國卻日漸強盛,直至苻堅繼位,竟有消滅晉朝統一天下之野心。
顧鈺上輩子身為大晉朝的太后,便有屢派桓氏出兵北伐之舉,而桓澈也果然不負她所望,平定蜀地,收復洛陽,大破姚襄,論其戰功,為所有士族門閥之最,但與此同時,桓澈也積累了聲望,擴大了他桓氏家族的勢力,接連執掌多方潘鎮,坐大到自封爵位稱王的地步。
顧鈺也是有所忌憚,怕桓氏一族獨大,晉室天下遲早被桓氏所取代,所以才暗中提攜了謝氏子弟,令謝氏門閥與之相抗,可誰曾料想,單單是這一分心思,便已被桓澈所察覺,所以在其父大司馬桓溫死后,他便干脆舉起了反旗,徹底的與她撕破了臉。
想到這里,顧鈺心中又有些黯然,若是前世她不那么心急,或者繼續與他虛以委蛇下去,那么結果會不會有所不同?
念頭轉過,又不免搖了搖頭,他那樣的人,又怎么會甘愿做裙下之臣?便是青天白日,他也是敢大膽的挑開簾子,直接坐進她的寢房,與她議事的人,宮闈之中的那些閑言碎語,他可從來不在乎。
“娘子,娘子……”
想得入神的顧鈺完全沒有注意到妙微的連聲輕喚,這突然一驚醒,才將詢問的眼神看向了妙微。
“娘子,是菜不好吃嗎?”
顧鈺看向妙微,說了一聲:“并無!”便拿起了筷子。
妙微與陳嫗便守在一旁,待她吃完后,正要服侍她更衣,卻聽顧鈺說了一句:“現下,我還不想睡,妙微,你隨我去一趟沈姨那里吧!”
此時日已西沉,院中的青竹已被籠上了淡淡的余暈,正是黃昏時分,夜幕將臨之時。
顧鈺話一說完,就見妙微也似遭到電擊一般,整個人都僵直起來,好半響,她才囁嚅道:“娘子,你難道真的忘了,沈姨娘她……”
大概是接受到了陳嫗眼神的制止,她的話又忽然頓住,埋頭閉嘴再也不出聲。
屋子里靜默一刻,顯得格外詭異。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聞一句:“她得了病!”卻是陳嫗接道,“沈姨娘她得了病,被太夫人關在了木瀾院,太夫人下了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去看望!”
“得了病?她得的什么病?”顧鈺的目光瞬時便冷了下去,眉頭緊蹙。
陳嫗拂袖掩面,似不忍親口說出真相,卻是示意妙微繼續答道:“沈姨娘去了一趟龍溪,回來之后好像在府中大鬧了一場,太夫人說她……說她得了瘋病,所以就將她關了起來……”
她當然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被關了起來,而且礙于沈氏庶母的身份,祖母幾乎不讓她與生母見面,說是不能辱沒了她顧家之女的名聲,可真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這樣的一個真相。
妙微話還未說完,就見娘子一個箭步沖出了門外。
“娘子……娘子你去哪里?”
妙微叫喚著,追了出來,可剛出門外,又見一個身著翡翠煙羅綺云裙,梳著飛仙髻的小娘子匆匆的走到了顧鈺的面前,一聲不吭就是給了她家娘子一巴掌。
就好似那一巴掌扇在自己臉上一樣,妙微整個人又呆若木雞的怔在原地,就聽那小娘子以一種十分高姿態的長姐口吻對自家娘子訓斥道:“阿娘讓你跟著我一起讀書寫字,本就是為了磨一磨你的心性,不想,你竟還是如此不思進取,冥頑不靈,是要將我阿娘和阿翁的臉都丟盡嗎?”不由得心道:壞了,娘子這不服輸的個性,勢必要與七娘子打起來!
陳嫗也急急忙忙的趕了出來,正要解圍時,就見顧鈺十分禮敬的向顧七娘施了一禮,誠懇的說了一句:“阿姐教訓得是,阿鈺謹記!”
陳嫗松了一口氣,顧七娘的臉上卻意外的展露出一絲驚訝,似乎不相信這位庶妹挨了巴掌還能誠懇的認錯,半響才道:“罷了,你知錯就好,我也不說什么了,你到母親那里領罰去吧!”
顧鈺道是,微微含笑著將目光投在了顧七娘的臉上。
這便是她的嫡姐顧思瑾。重活一世,她對顧思瑾的容貌印象也已不深,但這種總是以長姐的做派在人前對她多有指責的樣子卻能令她記憶猶新。
顧思瑾比她大了半歲,在家中排行第七,其母虞氏乃是出身于會稽四大世家之首的虞氏士族,在南地士族之中,吳郡的顧、陸、朱、張,會稽的虞、魏、孔、謝皆為頂尖的世家大族,累世傳承不絕。
而虞氏的祖上據說出了一名著名的易學家,以玄釋易開江東玄學先河,成立家學,曾聚徒數百,大開嶺南之風,領一時時代之風氣。
在如今玄風盛行的年代,家族清望遠勝于富貴權勢,所以即便是門庭不夠顯貴,但憑著其傳承百年的家學,依然可列為一等士族之列,故而虞氏的家族榮耀不容小覷。
而身為虞家之女的虞氏在這顧府中地位自然非凡,其人更是性情雅靜,沖虛溫和,大約是自幼言傳身教,受其“老莊玄學”的熏陶,儼然學成了一幅無欲無求“喜慍不形于色”的名士作派,如不是她最后的失子悲痛,仿佛將多年積攢的情緒全都發泄到了她身上,顧鈺還真想不到,她那位氣質脫俗仿若不似人間煙火的嫡母也會露出如此猙獰仿若厲鬼的一面。
在擅于偽裝的性情“修養”上,顧思瑾顯然還遠遠不如她的母親。
見顧鈺愣著不動,顧七娘不免又蹙了眉怒道:“你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走,跟我去阿娘那里!”
顧鈺看著她,道了一聲:“好,不過,你要等一會兒。”說罷,便轉身走進了自己的寢房之中。
陳嫗見她走來,忙拉了她的手,再三叮囑道:“娘子,三夫人叫你去她那里一定也是為了今日之事,你一定要沉得住氣……”
顧鈺笑了笑,將視線轉移到了黑漆木桌上還在冒著縷縷霧煙的瑞金香爐上,忽問道:“嫗,此香是什么香,如何得來的?”
陳嫗微愣,思忖了一下答道:“好像是叫什么‘回魂香’,對,就是回魂香!娘子暈迷之時多夢魘,老奴去了一趟妙安寺,向寺里的長老詢問了一下娘子的情況,那長老說娘子在夢中被邪崇所惑而靈魂不得回身,老奴便求那長老賜一物能趨除邪崇保娘子平安,那長老便賜了老奴這回魂香……老奴聽說那長老也是拜于杜天師門下,道術通神,這不,老奴將這香才點了兩三日,娘子果然便醒了!”
杜天師?
聽到這三個字的顧鈺不由得心頭咯噔了一下,臉色微沉。
陳嫗微感不妙,便問:“娘子,怎么了?”
顧鈺看了看陳嫗,尤其是想到她適才提到杜天師時眼中閃爍出的興奮之光,心中不免失笑,卻也僅道了一句:“沒什么,這香還剩多少,可否予我一用!”
“娘子說的什么話,你是主,我是仆,娘子要什么,老奴豈有不予之理。”說著,又道,“娘子稍等片刻,奴這便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