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一六二九

三四七 錢謙益的策略(下)

三四七錢謙益的策略(下)

要是旁人敢這么玩。早被一頓亂棍打出,可偏偏這位錢大人眼下在京城里紅得很,馬上又是要面圣的,那群太監心里再不爽也不會在這時候找他麻煩。反正太監陰人從來都是在私下里,眼下先讓你得意,回頭走著瞧!

——當時在場的大多數公公都是如此冷笑著,只有一個臉蛋圓圓的胖太監還算客氣,仍然上前招呼著,又喊來幾個小雜役過來幫忙。其實要送到皇宮里的物品肯定不可能直來直往,早有宮廷侍衛查了個清清楚楚,檢查過以后也不會再允許外人接近,搬運護送都是由宮廷力士負責。太監們無非在旁邊護持著,偶爾吆喝個幾聲“小心輕放”而已。

即使這樣錢謙益依然客客氣氣向那位圓臉公公道謝,同時很鄭重的詢問對方姓名。不得不說緣分這東西確實很奇妙——圓臉太監報上名號:咱家武清曹化淳。

歷史上面錢謙益就是靠了此人的幫助才逃過一劫,但眼下他的境遇要好得多,如今的曹化淳在宮里地位也不算低了,但在錢謙益面前還擺不出什么特別高傲的架子來。反而是錢謙益看他還算順眼,心說那就送你一個往上爬的好機會,且看自己能不能抓住了。

于是幾人魚貫前行,來到平臺召見之處,稍微等上一會兒。便見天子一行迤邐而來,時機上倒是恰好。曹化淳回頭看看錢謙益,心想這位若不是運氣特別好,便是早將時間拿捏準了,方才敢于如此托大,不愧是做過禮部官員的,還真有幾分門道。

君臣相見,照例的行禮,應答一番之后,崇禎便準備聽取錢謙益關于此次南海之行的匯報了。本來這區區幾千叛匪的事情怎么也達不到平臺召對的地步,只是先前兩廣,福建等地官員的報告,以及錢謙益這次帶回的訊息,樁樁件件都充滿了不可思議,這才引起皇帝的興趣,方才于百忙之中抽出空來,想要從親身去過的人那里了解一下實情——說穿了,無非是想聽聽新鮮事兒,皇帝也是人,也會有好奇心的。

而錢謙益的“匯報”則完全滿足了他的這份小念頭——這老頭兒其實幾乎沒怎么談招安的事情,反而更象是在說一篇游記,從他在瓊州府初次登陸開始,一路上所見到的那些新鮮古怪事物,逐一述說。包括他初次看見短毛那艘大鐵船時是如何震驚,頭一回登上他們繳獲的西洋船時又是如何倍感新奇……老才子不慌不忙娓娓道來,神態輕松語氣自如,不象是君前奏對。倒有點茶館里說書的派頭。

光用說得還不算,錢謙益又讓人打開他帶來的那些大大小小紙箱木盒,說這些是短毛進獻給皇帝及其后宮眷屬的禮物,崇禎起初時還有些不樂:貢品都應該統一通過禮部接收啊,直接送到后宮來不合規矩。但錢某卻笑吟吟回奏說老臣亦曾任職于禮部,自然知道這些規矩。短毛送來的正經貢物,如繳獲西洋錢板,大幅玻璃鏡之類都已上繳禮部。只是有些東西實在不好算作貢品,皇上見了便知……

開箱以后崇禎方才恍然,原來那幾大箱子都是給小孩子的各種玩具。雖說海外貢品無奇不有,大明禮部以前也曾收過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但若正兒八經在單子上寫上“南海髡人進貢:兒童專用布娃娃一件”——這還是有點太搞笑了。

不過那些南海髡人的玩具還真是精致奇妙,崇禎皇帝朱由檢這個人一向是很嚴肅而且缺乏幽默感的,但在見到那些憨態可掬,童趣十足的各類卡通娃娃之后卻也禁不住啞然失笑。而當錢謙益在曹化淳的幫助下,把那個占地足有十幾平方,用木頭,皮革以及硬紙板等材料構成,專供三四歲小孩子在其中玩耍的“冒險屋”給搭建起來之后,在場的所有人,無論皇帝。太監,還是侍衛,全都驚訝張大了嘴巴。

——明朝的有錢人很多,疼愛孩子的父母親也很多,大人們舍得為孩子準備最好的衣服用具,但從來沒人想到專門為小孩子制作這么一個“游樂場”。最多,一個精致的搖籃睡床已是極致了。

在極端的驚奇感和新鮮感驅使下,崇禎皇帝居然也做出了一件不太符合“規矩”的事情——他讓內侍將太子慈烺和公主媺娖都抱了來,把他們放在爬爬屋中。兩個小孩子果然立刻被吸引,在里面開心的跑來跑去,又跳又叫,隨后又開始爭搶布娃娃,鬧得不可開交。

而年僅二十一歲,卻已經終日為國事操勞,終日愁眉緊鎖的朱由檢也終于象天下所有做父親的人一樣,在這一刻,臉上顯出來幾分輕松愉快的笑容。

此后的“平臺召對”更像是一場鄰家敘話,崇禎與錢謙益相對而坐,不談什么軍國大事,只是說一些關于瓊州海南那邊的風光美景,短毛那邊的新奇見聞,以及海外西洋諸國的種種奇聞軼事……錢謙益在朝堂上曾經介紹過一些,但這時候介紹得自是更加詳盡細致。包括從短毛那里聽來的各種西洋秘聞,傳說人物,甚至還有一些不宜在大庭廣眾之下宣揚的“宮廷秘史”等等……其間偶爾穿插兩個小孩子天真無邪的笑聲,以及曹化淳誒喲誒喲的告饒聲——那胖太監悟性不低,一看這架勢就知道老錢打得什么主意了。心說看不出來這天下聞名的大才子居然也會玩這一套,著實了不起……暗自佩服之余他自個兒也沒閑著,趕跑了幾個想要跟過來伺候的小雜役。不管不顧往地上一趴——堂堂司禮監公公改行給小孩子當馬兒騎了。除作保姆以外,還順帶著插渾打嗑,倒是把“家庭氣氛”給演繹得頗為充分。

俗話說“天子無家事”,想那崇禎皇帝朱由檢自登基入宮以來,日日面對的不是塘報就是奏章,連各地送來新聞都聽不到幾條順心的。下面人就算想要討好于他,也無非是一些戲曲歌舞,早八輩子膩味了的東西。就是偶爾想要放縱一下,馬上就會有勸諫表章送上來,后宮雖有佳麗,卻也無趣。

而錢謙益的才華學識可遠不是那些太監或者宮妃可比,本身既是放開了心胸,自然妙語連珠,字字珠璣,著實令年輕皇帝大為贊嘆。以往若是跟這種文人老頭子談話,十有八九是在跟閣老重臣互斗心機呢,何曾有過如此輕松自在,沒有任何負擔,可以隨便閑聊的時候。

不知不覺間,這場“平臺召對”竟然持續了一整個下午,君臣之間大是相得。茶水都續掉了幾大壺,這可是以往從未有過的。就連旁邊負責記錄皇帝與大臣言行的史官都在暗暗稱奇,心想這老錢莫不是要改換形象從此作個佞臣?——和皇帝高高興興談笑了整整半天。對于朝廷政務卻只字不提,怎么看都不象是直臣該做的事情。

直到了會見快要結束的時候,還是崇禎自己主動提出來,要錢謙益談談對南海髡人的評價,是否值得朝廷信任——中國人做事情,向來是先看人,只要看你這個人順眼了,不管做什么都好商量,反之,就算雙方合作有天大好處,大爺我還是不伺候!

這時候崇禎看錢謙益非常順眼。對于他所負的使命自然也寬松多了。看皇帝的意思,只要老錢自己不說反話,抬抬手也就放過去了。畢竟,比起大明內陸的萬里江山,海南區區一島,實也算不上什么。

但錢謙益卻并沒有一味的說好話,而是先扯了一通南海髡人自持器械精利,初見面時如何的驕傲狂妄,后來為老臣以大義斥之,方才幡然悔悟云云……之后才話鋒一轉,說那些髡人雖是來自化外,言談舉止間卻頗有法度,一百多人無分男女老幼,居然個個識文斷字,遠非尋常外藩野人可比。對我華夏正朔也一直抱有羨慕之心,只是畏懼朝廷官吏欺壓,方才占據瓊島,抗拒官兵,想要自成一體。

到這時候才拿出那份跟短毛簽訂的和約,說老臣在那邊跟他們盡力周旋一月,談下了這些條款。以老臣的淺見,覺得這些條件都是對我大明有利的。當然內閣諸位閣老大才,可能會有更好的想法,不妨請諸位閣老再行審議一番,以補老臣之不足。

崇禎本就是個操切的性子,而且總喜歡跟手下臣子們對著干,若是錢謙益大包大攬,說這事兒全包我身上了,他肯定要放到內閣去議論一番。但這時候老錢主動提出要經內閣,崇禎卻反而變得果決起來:內閣那些先生們的性子朕也知道,這事兒若放到內閣去,少不得又要爭論個十天半月的,沒準兒還會引來大堆互相攻訐的奏章。反正這些條款朕也看過,言辭上雖然狂悖些,細究起來,卻于我大明甚是有利,想必是先生從中斡旋了。

于是到最后。皇帝大手一揮:那南海髡匪不過千把號人,算不上什么大勢力,也不用勞煩諸位閣老傷神了,朕明發一道中旨,就按這些條款撫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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