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當年也是如此評價,并未讓顧明澄繼承衣缽,反在修行的事上,督促嚴厲,治水一事,只交待他另外尋人。
“治水這種事兒,沒什么狗屁天賦,你小子做不來,是天性使然,心浮氣躁還好說,光陰總能給你磨平嘍,肯吃苦有毅力,這方面我相信你也能,但要論腳踏實地這點上,老子看不上你……”
老頭兒當日這么說他,夸完就踩,讓他很不服氣,之后那張黑瘦的老臉上,顯出一絲莫名的悲哀,聲氣低下去不少。
“阿溯,你命該如此,逆流而上,與天爭命。治水在疏不在堵,不能硬來,但人生恐怕不一樣,苦雖苦矣,望你將來牢記‘苦中作樂’,不作那隨波逐流、身不由己的浮萍,定也能活得jing彩……”
顧明澄也沒想到,老師的衣缽會傳給飛虎將軍的兒子,他相信虎父無犬子,顏若軒身有爵位,卻愿意在山川間奔走,受風吹日曬,是個肯腳踏實地的,只這一點,就比自己強。
適才聽他說起水患的事,對沿江百姓的苦難念念不忘,這一點,和老師也很像。
老頭兒遇見躲水的災民時,一向比對著他的時候和氣得多。
三人又往前走,為照顧顏若軒過于激動的情緒,顧明澄又重提滄江水患。
“你之前提到兩岸良田,既然修在崖上,沖毀也不過五丈以下,想必損失不大,為何如此著急?”
顏若軒嘆了口氣,似無奈,又似懊悔,“相府命人興建了水龍陣,依崖而上,就在田畔。”
景玉樓在旁靜靜聽著,這個詞兒不大懂,看看顧明澄。
他果然一聽就明白,老師當年曾大發奇想,在南疆山高坡陡的地方修建水車,解決不少嶺上田地的取水之難。
后來被南七宿塔采納了這個法子,加以陣法,給修建在懸崖峭壁之上的靈田灌溉之用。
仙家的術法更顯神通,百丈險嶺之上,青龍拔地而起,抽取下方江水,無有不利。
“水龍陣是利民之舉,總比田農擔水強,水來了,下方關閘即可,這有何難處?”
顏若軒有些欲言又止,半晌才道:
“狼脊山的水龍陣,下官也有參與督造,有幾個法子還是自《水疏經》而來。
……是若軒學而不jing,謝相聽說有水龍盤陣,可繞田而行,回旋灌溉,旁邊另修一渠方便汛期排水,當時欣然采納。
但,排水渠并非新鑿,而是征用了一側田農上下的棧道……,田農采苗后攀回山頂,只能沿水龍脊而行,盤繞向上,路程比起之前的直上直下,多出十倍不止。
脊寬不足一丈,最窄處只能單腳而過,嶺上風疾,幾乎每日都有田農摔下身亡……”
聽到這里時,顧明澄已是震驚不己,他已有數十年未入南疆,沒想到老師竭盡心力,造福黎民的壯舉,竟被人拿來當作殘害田農,壓榨弱小的利器。
顏若軒看見他眼中閃過凌厲殺機,很理解他的感受,當日他聽說征用攀崖路為排水渠時,也是恨不得抽自己幾個耳光。
此刻已顧不上什么非議上峰的禮法,沉穩的聲音流露難以掩飾的恨意,還有更深的無奈:
“狼脊山是藍玉田,謝相極為重視,聽了工部旁的人建議,把排水渠也修了一座直龍,道雙龍齊出,靈苗長勢喜人,這樣一來,就等于大大延長速靈田的年限。
導致田農踏行的龍脊上常年濕滑,無法落腳,更加難行。
若軒幾次請命,想再造一條直管,即可導水,若遇水患,也可多一道保障……”
說到這里,他嘆了口氣,“大伯在狼脊山做管事,他道我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勞民傷財……”
顏致吾當時是這樣說的:田農體力不濟?難道大伯我自己掏腰包,給他們一月一碗的樂極草汁,是白費功夫不成?
這些亂民的命jing貴,水龍陣jing貴?摔下去的時候損壞的那些,我叫他們賠了么?若軒,眼界要放得高一點,別整天苦哈哈埋頭看地,你該抬頭看看這天。
顏若軒當時恨得咬牙,樂極草服了令人亢奮,一天只能睡不足一個時辰,耳鳴讓那些田農幾乎成了聾子,只知埋頭險行,連崖上的碎石滾落都聽不見。
時常被砸得手腳鮮血淋淋,命都顧不上了,還得怕簍里的靈苗有失,掉落一株,他們干十輩子都賠不起。
那些失足滑落,只剩一只手攀在龍脊上,身體整個懸在半空的人,鬼火一樣的目光仍死死盯住胸前的簍子。
多少人是因為靈苗失落,才干脆松了手上最后一絲力氣,跌下萬丈高崖,粉身碎骨都閉不上眼。
顏若軒艱澀地咽了咽嗓子,收拾好心頭那些個人情緒,“這次趕回來,倒不是為看若如,她好好的安養在都城,本也不用我這當哥哥的操心。
若今次上游汛情過了三十尺標,狼脊山上雙龍灌水,閘口下的太深,關不住。數百畝靈田,必要毀于一旦。謝相道,兩害相權取其輕,若壩上攔不住,便斷掉盤龍陣。
那上面日夜不休站著幾百人,通常攀頂最少要五日一輪,到時上面那些田農,只能給盤龍賠葬。
我實在也沒別的法子,想起早年宮里有一套回水陣,還是當年為清理驪池淤堵,從建鄴進的,想看能不能討來一用,若能,倒可解狼脊山靈田之害。
……不過那套陣太燒靈石,大伯說,有違謝相避重就輕的原意,重建盤龍陣,不過三千紫靈就夠,回水陣,怕要番上一倍,……我手頭倒還有些錢,剩下的想想辦法,要不就把宅子抵出去,反正現在永定侯府也沒人住,白放著浪費。”
六千紫靈,顧明澄修仙一百年,也沒攢到那么多,他認為財力雄厚的楚辰王,一時也未必拿得出來。
但他是知道的,那田里種的藍玉苗,黑市上一株就能賣三百紫靈。
人命賤如草啊……
謝相為了省十株靈苗的錢,寧愿讓數百田農隨斬斷的盤龍一同粉身碎骨,他顧某人感佩他勤儉持家,jing打細算。
——想把謝安的腦袋切下來當球踢。
然而越是如此,他的心里越是冷靜,已不肯再隨意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