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鼓斷魂香毒性發作,徐思瑤已再笑不出,也說不出話來。
與此同時,蔻丹樓漆黑的閣樓里,放在案上的花箋被一只纖細柔白的手執起。
“十三載血淚惟茍延殘喘,至如今,滿身罪孽不可洗,無顏見地府至親,只求斷命焚魂,永世不得超生。
思瑤幸不辱命……”
花箋飄然落地,如一縷尤帶花香的殘魂,女子輕嘆一聲,看一眼手上的長條紅匣,對身后一個身材高瘦筆挺的男子道:
“老于,你之后……,仍回原處當差去吧。”
男子應了一聲,“那這里……?”
“燒了……”
全城最貴的脂粉鋪,在丹桂坊燃起熊熊大火之際,深藏在王宮西苑梔木林的曼伶閣中,火光亦從倒地的女子身上洶涌而起,仿佛遙相呼應。
謝安終于見著貴妃時,臉上的怒意已一絲都看不見,揮退殿中一眾宮女,手撫在茶盞上,和聲問:
“前夜在我府里的時候,誰來找過你?”
貴妃在愣怔中回過神來,勉強一笑,“本宮不是和你說了,讓人把簪子拿出來,好給那邊多落個把柄。”
“簪子呢?”
一只紅匣被推過來,宇文虎上前拿起,在謝安面前啟開一線,給他看了一眼。
“還有兩支呢?”
貴妃:“……”
謝安重重靠在椅背上,眼神朝宇文虎示意。
宇文虎用符咒封住匣子,放入隨身芥子,他并未落座,始終站在謝安身后,形如仆從。
“娘娘,昨夜,曾有人把南海赤髓帶到矮松坡。”
貴妃像是被最后這三個字咬了一口,身子驀地一跳,滿含疑惑不明的眼神看來。
“那里面的事……,娘娘知道多少?”
宇文虎的語氣帶了試探,眼睛緊緊盯著她。
“我……,本宮從不進去那里面,怎么了?”
貴妃嫌棄又帶一絲后怕的樣子,令宇文虎額上泛起一絲青筋,低頭看了謝安一眼。
謝安的聲音更加柔和,視線不經意在一旁呆坐的景玦身上瞟過,“你想要的,做兄長的始終無法為你做到,實在慚愧得很。
你跟什么人,到底做了些什么事,若不跟我交個底,真出了事的時候,誰來保你?你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玦兒著想才是。”
貴妃被兄長jing準捏住另一道死穴,看向兒子的眼中含了一絲悔意,自徐思瑤死在面前,心底升起的那股惶然,已越來越重,她定下心神,和盤托出:
“本宮……讓蔻丹樓東家徐思瑤配制煥顏湯,摻了……,里面摻了人血……,事情都是她經手,本宮一直讓代云盯著。”
殿里剩下唯一的宮女,是貴妃的心腹,宇文虎問她:“你昨夜可有進過秘室?”
代云神情惶恐,看了貴妃一眼,答道:“奴婢昨日下午就去蔻丹樓請徐東家,她制藥費時頗久,直到酉末才和她一同回宮。……未去過矮松坡。”
“她一直和你一起?”
代云點點頭。
謝安看向貴妃,“人呢?”
“死了……”
貴妃吸了口氣,“剛毒發死的,她瞞著我做的事,本宮真的一概不知,那兩支簪子,也是她藏的……”
顏致吾一身侍衛裝扮,易了容坐在最末,此刻起身上前,朝貴妃行了一禮。
“娘娘,讓我看看尸首。”
貴妃認出他來,指著就問:“顏大,是不是你的藥出了紕漏,昨日那三具……”
昨日她見了臺上的女尸,第一反應就是藥有問題,被兄長噬人的目光盯著,她還心頭冷笑,怎么倒要算到她頭上。
然而在徐思瑤來后,她心里的預感已愈加不好,想到大概是被人給算計了。
謝安見她臉色變幻莫定,心下更是不耐,朝顏致吾揮了下手,語氣顯得更溫和。
“蔚兒,這些年,著實委屈你了……”
這聲許久不聞的稱謂,令得貴妃驀地涌上一陣心酸,一向壓抑克制的情緒,幾乎瞬間就要崩潰。
然而這稱呼,又似一把利刃,攪進她的心里,苦澀和憤怒立時再也控制不住。
宇文虎此時一步上前,伸出手的同時,貴妃厲喝一聲,迎面霍然起身。
“宇文虎你要做什么!你敢對本宮無禮?別忘了這里是王宮,本宮也是景家人……”
最后三個字,在緊張的嗓音里,漏出一絲悲憤復雜的意味。
景玦已一個箭步上前,護住母親的同時用力搡了宇文虎一把,沒撼動那具魁偉的身軀,他厲聲喝罵:
“滾開!”
宇文虎神色不變,卻依言向后退一步。
貴妃緊緊攥住兒子的手,跌回座上,一手擋住以血換來的美艷嬌容,不愿示人。
她在“景家人”三個字里,含著的那一抹驕傲和悲苦,令謝安難以置信,他萬萬沒想到,都二十多年過去了,她竟對那個混帳還未忘情。
啜泣聲由輕至響,刺在人耳中如同針扎,誠然,沒有一份深不見底的愛來支撐,又哪來像地獄惡鬼咆哮般,瘋狂的恨。
貴妃緊緊閉眼,已是泣不成聲,被人算計,她已不是頭一回了。
她也曾和皇帝共邀白首,卻在剛懷上景玦不久,便被那個后來居上的女人奪走了一切。
山盟海誓都成了笑話,她經歷撕心裂肺的陣疼之際,他在宮中大興歌舞,……只為搏那妖女一笑。
既然在他眼里,親兒子都不屑一顧,謝蔚索性再幫他一把,養在宮里剛會走路的皇長子,被她使人誘進驪池,溺亡,尸骨打撈上來的時候,滿身污泥令人不忍直視。
宮中流言紛傳,皇帝早有疑心,對她更淡了。
她愈加一發不可收拾,捂死在被里的二皇子,早產而死的小四,都是她的手筆。
她滿心期盼偷窺妖女隆起的肚子,盤算著小五到時該是個什么死法……
令她又驚又喜的是,后來竟是皇帝主動找來,難道是看出她經驗老道?
“蔚兒,朕求你……,你幫朕一把……”
她有多久不曾聽見他這么喚她,竟真的信了他的鬼話,覺得他已回心轉意。
直到那雙湛紫的眼睛滿含哀怨,無助看向自己時,謝蔚滿心雀躍,指著皇帝哈哈大笑:
“他讓我做的,他不想要你了……”
滿宮的人,看她如同瘋子,誰信?
皇子們的死,過去只是風言風語,她被騙了,這個讓她又愛又恨的男人,緊緊將妖女擁入懷,那抹哀戚中,挾著一絲憐憫向她看來。
謝蔚只覺頭暈目眩,她親手把自己的把柄,在他眼前做成實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