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窄巷口，映著不遠處丹桂坊喧囂明快的燈火。
梟逆光而立，身后的光牽出冗長的影子，投在積水的青石板上，光影幽魅扭曲，顯出一絲光怪陸離。
那道黑影由他身后而來，交疊在地上的影子，晃動間更像張牙舞爪的鬼怪。
小圓兒持刀本是立在六爺身邊，葉青的身手在普通武者面前，稱得上出神入化，卻終究是連半仙的范疇都未達。
她不怕這采尖高手出幺蛾子，卻沒料到幕后買主想殺他滅口。
從葉青身上能牽出黃泉道、南疆亂邪乃至祭主的一系列關系網，斷不能就這么死了。
刀光追著黑影一掠而上，搶先擋在葉青的身前。
一刀挑上急射而來的黑影，把像蛇一樣不住彈動的影子，牢牢扎在青石板上。
然而她和梟都未能發現，在他們交談的這短短幾句話功夫里，巷子里始終還有另一個人存在。
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一道影子，一直就藏在葉青靠坐的那面墻上。
此時已悄無聲息鎖上他的脖子，葉青的短劍驀地上探，挑在自己喉嚨上，尚來不及合刃，嗓子里傳出一陣輕微的“咯吱”聲響，全身已然脫力。
這一下聲東擊西，小圓兒眼睜睜看著葉青張大的雙眼，驀地僵直無光。
驚覺不好時愕然回頭，嚇得幾乎神魂出竅。
六爺身旁像水墨洇了的宣紙，暈染開大團黑霧，一個模糊的人影，速度快到離奇，正圍著他不住盤旋，濃霧隨之四下彌散。
霧氣如有實質，一下把貓兒掃出老遠，
小圓兒持刀回沖，這團霧竟像是一幅屏障，阻隔住刀路無法進入。
最初那道黑影果然只是聲東擊西的虛晃一槍，潛藏在葉青身后的影子，以及埋伏在六爺身旁的人，才是實實在在的殺招。
叫她趕上去救不下葉青，這邊六爺已被畫地為牢。
寂靜的窄巷中，小圓兒覺得眼前的黑霧里似藏了無數尖聲咆哮的厲鬼，呼嘯聲鋪天蓋地襲來。
身在其中的梟，卻渾然不受鬼霧勾魂攝魄的影響，在這一點上，他和小圓兒恰好截然相反。
靈身以魂力鑄就，攝魂的術法輕易就能引動她神魂激蕩。
梟此時修為雖弱，靈臺道心卻強悍遠勝普通的筑道境，尤其寂情道鎖心斷念，他沒有七情六欲讓人勾。
鬼霧凝成厲爪，向他天靈蓋當頭插下。
清明如鏡的心境中，梟察覺到一絲來自幕后之人的窺視，團在掌心的煞氣電光繚繞，對付此種鬼蜮伎倆最為見效。
然而他并未以此應戰，輕描淡寫拍出一張寒冰符，冰棱由內向外擴開。
最先凍住頭頂的鬼爪，一路蔓延，絲絲縷縷的黑氣仿佛織出一幅瑰麗的水墨山水，逐寸凝結。
霧中的人影隨之一滯，緊接著旋身一躍，劃出一道輕盈優美的弧度，避開身后凜烈睥睨的刀鋒。
鬼霧凝結的一瞬，小圓兒猝然清醒，刀勢蕩去，打碎這幅冰晶繪就的水墨圖。
此時已看清眼前的黑衣人，腰身柔韌輕軟，動作好似舞蹈。
不斷有黑影自她身上伸出，她像個渾身長滿觸手的大妖怪，舞動著朝刀身抓來。
人和觸手組成一幕堪稱曼妙的奇景，好似一朵碩大的墨菊，纖長的花瓣搖曳生姿，看得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黑衣人藏匿其中，已無法分辨影身真身。
小圓兒猛地凝靈，排除所有雜念，刀身火焰暴漲，看也不看漫天飛舞的黑影，刀鋒專注向前。
梟在此時拍來一張蔓藤符，輕而易舉直取影中的黑衣人，刀光隨之襲來，被條條木藤纏住的人，驀地被烈焰點燃。
火光中傳出一聲模糊的低呼，聲音嬌柔清亮，隨后藤條根根寸斷，那人一躍而走。
凌厲的刀鋒凝成一線，自后激射追出，鋒芒挑中前方人的左肩。
那人借勢上縱，身影如一道流星，劃過星星點點的燈火，墜入前方一片闌珊幽影的樓閣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必追了。”
小圓兒剎住刀鋒，看看渾身完好無損的六爺，心頭莫名松口氣之余，又有點悵然若失。
人家不必舞刀弄槍，只靠兩張低階符咒，妥妥壓制住身手詭譎的黑衣人，要你白擔什么閑心。
倒不如關心一下葉青的死活。
地上的人氣息微弱，黯淡無光的眼中含著一抹急迫，一只手艱難地摸到胸前墜著的銅制小魚，掙扎著扯下，朝面前的男子遞出。
梟神情冷漠，一點要接的意思都沒有。
葉青的喉嚨被黑影扼斷，已說不出話來，祈求地，手向前又探了探。
“誒，你到底管不管？你不是答應幫他找‘摘花’的嗎？”
六爺無動于衷，小圓兒明白過來，活著的葉青有用，馬上就要死、說不出話來的，就毫無利用價值，還真是冷心冷性的魔頭。
“不管拉倒，我管。”
小圓兒哼一聲，刀拋還給他，揮手間，靈身出現在葉青面前。
葉青無神的雙眼驀地亮了，含著驚喜看眼前小小的虛幻身影，干涸的唇輕輕吐出兩個字：
“小魚……”
直到死前的短暫時光，他才真正有了少年的歡喜開顏。
小圓兒默默看著他，沒承認也沒否認，讓他在死前以為重新見到妹妹，是她唯一能給的一點慰濟。
葉青這個人，難以用單純的善與惡來評判。
他和掌柜的只言片語中不難看出，原本自南疆逃難而來，艱難求生的一對小兄妹，妹妹被人拐走，生死下落不明。
他將這腔怒火，轉嫁于采尖時遭遇的護衛身上，那些被他挑斷手腳，從此淪為廢人的人，他們也有家，有為他們傷神落淚的親人。
她記起葉青看顏若如時，眼中的那一抹溫柔，以及和李掌柜說話時的循規蹈矩。
或許，若世人都能善意相待，這少年的心，便不會被惡意扭曲。
葉青望著面前透明的小小女孩，眉眼依稀與妹妹重合，然而那股來自血脈的力量，讓他在這世上的最后一眼，看見她額上火紅的花印。
溫暖的火光透進他的骨血，葉青心底早已摒棄的一絲希望重新被點燃，他呢喃著誦出那段禱詞：
“流血……飄……櫓……”
僅有四字，聲音戛然而止，仿佛印證他，如風一樣短暫，又輕易逝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