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貞今日堪稱意氣風發。
是他領兵將張秉忠逼進了襄陽,也是他孤身進入張秉忠大營,言辭懇切的招降了這位巨寇。
隨著李洪基敗走韓城,天下巨寇已經沒了昔日的氣焰。
只要朝廷繼續使用楊嗣昌的“四正,六隅,十面張網”的戰略,平定天下不再是一個奢望。
而李洪基的敗走證明大明兵部尚書的策略是正確的,張秉忠接受招安則證明他王文貞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能力。
解除了兵權之后,王文貞獨自回到了南京。
他本想以進則山崩海嘯,退則風平浪靜的態勢完美的結束自己這一次的使命。
可惜,他身在南京的門人子弟們認為此事定然需要大大的操辦一番,如此,方能彰顯王公聲威。
他們以為王文貞的勝利與榮耀,就是江南人的勝利與榮耀,如何能不大慶一番?
江南人既然平滅了西北的巨寇,那么,這些年江南人投入到西北剿匪大業中的錢糧總該有一個出處。
整體審視殘破的西北之后,他們的目光無可避免的落在了西北的明珠——藍田縣的頭上。
藍田縣身為西北明珠,這些年與江南的商賈來往愈發的密切,有不少的南方商賈將藍田縣的繁盛模樣在江南大肆的宣揚。
不論是河南,還是山西,亦或是河北,山東,都沒有值得他們動手的地方,而且,如果對那些地方盤剝過甚,很可能會再一次造成流民暴動的壞局面。
這個時候,藍田縣看起來很穩定,很富庶,理所當然,藍田縣要補償江南人昔日的付出。
在這種局面下,控制藍田縣,盤剝藍田縣,肢解藍田縣就成了江南人的一致意見。
今日的王文貞坐在中堂上,穿著一身道袍,手里抱著一柄玉如意,微微笑著招待來自四面八方的親朋故舊。
儒雅而淡然……
眼見賓客們已經到的差不多了,唯獨不見幼子王瑞與長孫王庭月。
中堂里已經坐滿了江南各路大佬,這兩個晚輩到了這個時候還不來拜見長輩,實在是太失禮了。
即便是立下了天大的功勞,王文貞絕對不允許自己的子孫生出現驕矜之心。
“阿福,把潔生,與庭月給我找來。”
王文貞壓抑著怒火淡淡的對老仆道。
老仆低聲回稟道:“已經去找了,凡是兩位主人平日里喜歡去的地方都沒有找到。”
王文貞道:“再去找!”
老仆匆匆的下去了。
王文貞看著滿座的賓客喜氣洋洋的模樣,一股不祥的氣息沒來由的從心頭升起。
他忍不住有些煩躁,目光遠視……
透過寬大的中堂,他看見了一個長著一只鷹鉤鼻子,面相兇惡的中年漢子抱著雙手就站在他能看見的地方,見他瞅過來,就抱拳施禮與常人一般無二。
此人施禮完畢就笑著從賓客群中擠出去了。
王文貞感到一絲絲的陰冷,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準備叫仆人去探問一下此人的底細,卻發現那個人已經沒了蹤影。
此時此刻,王文貞忽然覺得院子熱鬧的唱禮之聲,喧鬧之意距離他好遠。
向在座的賓客賠罪之后,王文貞起身來到了后宅。
此時的后宅上已經披紅掛綠一派喜慶模樣。
瞅著還在忙碌的老仆,王文貞沉聲道:“去查一個面相兇惡,長了鷹鉤鼻的客人。”
老仆笑道:“這個客人老奴知曉,似乎是來自關中,他送的禮物不輕,是兩個檀木箱子,還說要老爺親自開啟,老奴每當一回事,每年都有這種故作隱秘的人。”
王文貞道:“把他的禮物拿過來,我親自檢視一下,看看拜帖跟禮物,就能知道此人來者何意。”
王文貞回到后宅書房坐定,老仆帶著兩個仆役就抱著兩個箱子匆匆的進了書房。
“打開!”
王文貞端起一杯茶,他想用最冷靜的態度面對這個來自關中神秘人送來的禮物。
仆役們撕開封條,打開了箱子,箱子里的東西被紅色的綢布包裹著,當老仆掀開綢布之后,就慘叫一聲,摔倒在地上。
王文貞淡淡的朝箱子看去,老仆的驚叫并不能讓他的心頭起半分的波瀾,藍田縣的豪強一定會反抗,這一點王文貞早就有預料。
只是,當他看清楚自己幼子的頭顱被人裝在箱子里的時候,茶碗從手上滑落摔得粉碎。
“啊——”
王文貞發出一聲老猿泣血般的嚎叫,踉蹌兩步沖過來,抱著箱子里的人頭嗓子里只會發出‘啊,啊,啊’的叫聲。
二十年的心血毀于一旦……王氏興盛的希望被人一刀就給斷絕了。
“好狠的心啊——”
王文貞終于從嗓子眼里逼出來一句完整的話。
“我的兒啊——”
一口氣終于從嗓子眼里噴薄而出,王文貞的痛苦如同潮水一般從全身每一個地方噴涌而出,淚如雨下。
他心痛的幾乎要昏厥過去了,他的腦袋在嗡嗡作響,他的視野模糊,全身顫抖,悔恨,憤怒,失望,傷痛蓄滿他的全身,整個人如同火山一般就要爆發。
“是誰?”
王文貞扶著桌子站定,死死的瞅著幼子王瑞的頭顱惡狠狠地問道。
老仆嚎啕大哭道:“小的就知道是一個關中口音的人,這就派人去追捕。”
王文貞咬著牙瞅瞅另外一個木盒子里包著的東西,他已經有了一絲明悟,他已經猜到箱子里裝的是什么東西,他還是強迫自己安靜下來,顫抖著手去揭開紅綢,他希望自己所有的猜測都是錯的。
紅綢落地,他的長孫王庭月的首級端端的擺在木頭箱子里,容貌栩栩如生,仿佛正在沉思。
“啊——”
王文貞的聲音絕望而高亢。
張嘴吐出一口血,然后就倒在老仆身上……
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窗外的天色依舊,王文貞推開哭泣的老妻,踉踉蹌蹌的來到桌子邊上,那兩個木頭盒子依舊在,只是里面的人頭不見了蹤影。
“我的兒呢?”
老妻嚎哭著道:“入棺了。”
“我的孫呢?”
一個黑衣女子凄聲道:“也入棺了。”
王文貞又道:“我昏睡了多久?”
老妻道:“已然三日了。”
王文貞慢慢站定身子,推開攙扶他的老妻慢慢的道:“差到兇手了嗎?”
“志和,志遠已經在全力搜捕,到現在依舊沒有頭緒。”
王文貞淡淡的道:“不用查了,兇手就在藍田縣。”
老仆戰戰兢兢的將一張紙放在王文貞的面前道:“老爺,這是兇手留下的字。”
王文貞凄然一笑道:“欺我老無力啊,他們不知老夫這個失孤老熊會干出什么事情!
念!”
老仆哆哆嗦嗦的拿起那張紙低聲道:“值此清秋,聞王公大勝而歸,當彪炳史冊。
余遠在天邊,聞王公大喜,恨不能親至,只是身無長物不知敬奉何物才能討王公歡顏。
聽聞王公頗愛幼子王瑞,有對長孫期望有加,遂取王公心愛之物頭顱以為王公賀。
失禮之處,還請王公海涵。
王公得此大禮當獨自觀賞,定會有大驚喜,當細細品味。
臨別之時留詞半闕以為后記。
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
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
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
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
老仆念完留字,王文貞并無多少變化。
該有的痛苦已經糾纏在他的身上,他的肉里,他的血里,他的靈魂里,再多一些痛苦,也不能讓他有更加夸張的表現。
所以,他瞅著那張紙道:“詞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