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味

第七十三章 真相,絹花

回味提了兩盒豬油火腿酥跟著蘇妙來到碧波巷,豐州城到底比長樂鎮繁華,一條長巷里歇著不少生意擔子,多半是賣吃的和玩耍物件的,三五成群的小孩子在巷子里瘋跑廝鬧,幾個婦人在門前一邊洗衣服一邊七嘴八舌地閑話。蘇妙拉住一個泥猴似的孩子含笑詢問程鐵的住所,那孩子蹦蹦跳跳地引著他們來到一座大雜院前,說道:

“程大叔就在西邊那屋,這時候怕是睡了,你進去問那些學拳的就知道了。”

蘇妙道了謝,才踏進院門就看見五六個正在練拳的孩童在大聲呼喝。學拳腳并非沒有用處,豐州富人多,會武的家丁很搶手,這也算一門技藝,且付出的成本比念學堂便宜,更易出師,因此不少人家會花兩個錢送孩子習武,等孩子大一點再往宅門里送。

大雜院里房子太多,層層疊疊,錯落有致,蘇妙一時也分不清哪間是西屋,向一個練拳的孩子問了,順著指引往西,過了一道拱門看到一排小小的房舍,找到第三間,才走到窗下就聽見里面鼾聲如雷。

天已經涼了,這里卻沒關門,蘇妙掀起厚厚的草簾子進去,一股酒味撲面而來,回味下意識掩住鼻子。地上堆滿了酒壇,對面的床上正四腳拉叉地橫臥著一個胖大叔,胖成這樣的大叔很難想象他居然是一個武師,小山似的肚子鼓鼓囊囊像快要臨盆的產婦,頭發亂蓬蓬的不梳也不扎,胡子又黑又密遮住布滿皺紋的下半臉,膚色黝黑發紅,長手長腳,深秋里只穿著坎肩和薄褲,褲腿還卷到膝蓋,裸露在外的皮膚布滿了黑漆漆的體毛。

回味看見他就想起了婆羅國進貢的長毛猩猩,這人就是原來品鮮樓的副廚長?

蘇妙走到床邊推了推呼嚕震天響的程鐵:“程叔!程叔!”

程鐵不應,張著大嘴睡得正歡。

蘇妙又喚了兩聲,程鐵還是不應。蘇妙想了想,隔著帕子用兩根手指捏住他的蒜頭鼻子,十個數之后,臉被憋得發青發紫的程鐵霍地從床上跳起來,大口喘氣,自言自語道:

“咋回事?差點就沒氣了!”

“因為你喝太多了。”蘇妙笑瞇瞇回答。

程鐵嚇了一大跳,驚詫地回過頭,在看清蘇妙的臉時越加驚詫:

“二丫頭?”

“程叔,我買了豬油火腿酥,咸口的哦。”蘇妙把兩盒點心放到他面前晃了晃。

程鐵呵呵笑起來,跳下地在墻角的水盆里洗把臉,也不擦,甩了甩就接過點心盒子放在屋子中央的粗木桌上,又轉身去泡茶:

“我前兒得了盒好茶,卻沒有好點心配,今兒正好!”一邊興致勃勃地泡茶一邊斜眼看著回味,不太放心地問,“他是跟著你來的?誰啊?”

蘇妙看了一眼默不作聲似乎很嫌棄屋子里怪味的回味,笑答:“說來話長,因為很多原因,他現在暫住在我們家。”頓了頓,對回味說,“要不你先出去?”

回味看了她一眼,低聲問:“有什么是不能讓我聽的嗎?”

“那倒沒有。”蘇妙微怔,眨眨眼睛。

回味就不再說話,也沒出去。

程鐵在他們身上掃了一圈,笑呵呵地倒了三杯茶,問:

“三丫頭老太太煙哥兒他們都好嗎?”

“都好,嬋兒變乖了,大姐也老實了,煙兒入了學,我們在長樂鎮開了一家小飯館,日子還過得去。之前我還以為程叔離開豐州了。”

“是離開過一段,本來尋思著再出去闖闖,到底上了年紀,人這年紀一大干啥都有點力不從心了。”程鐵嘆了口氣,頓了頓,問,“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這兒的?”

“我剛從品鮮樓回來,問了阿陽才知道的。”

程鐵手上動作一頓,皺了皺眉:“你去品鮮樓了?”

“嗯,聽說周誠竟做了品鮮樓的廚長,我好奇,就去嘗嘗他的手藝如何。”蘇妙輕笑了一聲,“比我爹差遠了。”

程鐵以為她是舊情難忘跑過去沒事找茬,皺眉,嘆息一聲:“二丫頭,你這又是何苦,那小子的確不是東西,不說你爹,就算是你當初對他也是一心一意的,連婚都訂了他卻說跑就跑,還跟那樣的小娘們跑了……唉!但就算再怎么不甘心你也沒法子,他現在投靠了佟家,就是品鮮樓也沒法跟佟家的財力對抗,便是你爹當初也被佟家弄了個滿頭是包,佟四那混犢子陰著呢,你若是硬往前湊,你家里還有一堆人呢!”

“我知道,我并不是因為那個才過去的。”蘇妙捧起茶碗啜了一口,也不嫌黑紅色的茶湯澀口,頓了頓,道,“之前品鮮樓的投毒案我什么都不知道,前些日子卻聽說這件案子不是意外,是周誠和一品樓聯合起來做扣陷害我爹?”

程鐵的面部表情明顯一驚,有些怔地看著她。

“程叔,你能把當時的事情對我說一遍嗎?”蘇妙輕聲問。

蘇家女眷當時并不參與酒樓經營,大家都是出事之后才知曉卻也知道得模糊不清,關于那件事,沒有人比作為昔日副廚長的程鐵知道的更清楚。

“二丫頭,你又何苦知道,品鮮樓已經賣了,你爹也沒了,你們娘幾個能過得好好的就好,何必自添煩惱……”程鐵皺皺眉,并不愿意告訴她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覺得我有資格知道真相。”蘇妙平靜地對他說,語氣卻是無比的堅定堅持。

程鐵沉默良久,長長地嘆了口氣,凝聲道:

“具體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只是那個姓林的捕快從以前就和你爹有過節,你爹不肯受林捕快的勒索還去衙門告了一狀,讓林捕快丟了差事,從那時起姓林的就時常來品鮮樓找茬。出事的前一天姓林的又在品鮮樓鬧事,當時差點大打出手,第二天姓林的又來,非說要點菜,客人上門總不能不招呼,你爹就讓人招呼著,正是那一天,姓林的吃了一碗蘑菇湯,之后又鬧了一場,半道卻死了,后來查時說那煮湯的蘑菇是毒蘑菇。品鮮樓進貨一直都是周誠負責,給品鮮樓供貨的老錢家那一天所有的蘑菇特巧全被一品樓買走了,周誠又剛好在集市上碰見一個挑扁擔的山民,就包了他手上的所有蘑菇,可事后卻壓根找不到那個山民是誰。你爹當時信了周誠的說辭,我們也信了,只當那是場意外,你爹后悔自己沒認清楚毒蘑菇把人吃死了,認為那是自己的失職,他愛惜周誠,當時你和周誠又剛剛訂婚,他也是怕你著急上火,所以就一個人承擔下來了。后面的事你也知道,那狗屁知州不往衙門送錢就是謀害人命送了錢就是意外一樁。到你爹出獄時我也只是覺得那知州是個昏庸的狗官,誰知道后來發生周誠跑了,接著周誠又出現在品鮮樓和佟四混在一起,前后事串起來,怎么想怎么覺得這件事周誠摘不出去。在這事之前我曾經遇見過周誠和佟四一起在一品樓,也不知在說些什么,當時跟你爹說了你爹也沒在意,現在想想,周誠和佟四在事發之前就已經認得了。”

蘇妙沉吟了片刻,緩緩點頭:

“原來是這樣。”

她很快拋開這件事,又與程鐵閑話了些許,知道程鐵現在自己生活不成問題,放下心,答應會再來,之后便起身告辭,程鐵趿拉著木屐一直將他們送到巷口才回去。

從碧波巷出來,蘇妙去了趟與自己合作的萬家糖坊,回味對制糖很感興趣,認真地參觀了一圈,回過頭卻發現蘇妙正和萬老板遠遠地跟在后面竊竊私語,也不知道在說什么。

很顯然蘇妙不是來參觀的,與萬老板談了片刻便告辭離去了,他們必須趕在城門關閉前出城。

從萬家糖坊出來,天色正黃昏,濃云滾滾泛著微微的鮮紅色,隨著風激烈地向前推進,瑰麗艷逸又生機勃勃。

蘇妙一言不發地往車站走,面色平靜,卻很明顯是在想事情。回味走在她身旁,時不時瞥一眼她的臉,雖然人不可能每時每刻地笑又不是傻瓜,可不笑時的她卻讓他有一種陌生又疏遠的感覺,明明就在他身邊,那一張內心不行于色的臉卻讓他感覺很不自在。他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接下來究竟想怎么做,他甚至看不出來她對那個叫周誠的混賬行子到底是怎么想的。曾經的未婚夫是疑似陷害并間接導致自己父親亡故的兇手,這是相當具有沖擊性的真相不是嗎,可是從她知道一直到現在,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波動,他一直以為她是一個會將所有情緒全部表現在臉上、不善于掩飾自己、易懂好懂的類型,然而不笑時的她卻一點都不好懂。

那么,她的笑容只是用來掩飾她內心的一層紗嗎?

他猜不透她,他果然還是喜歡她燦爛地笑起來的樣子。

手肘微沉,回味回頭看去,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正笑瞇瞇地望著他,脖子上掛著一個能開合的箱子,用兩手托著,箱子里上下兩面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絹花:

“大哥,給姐姐買朵花戴吧,全是家姐手制的,每一樣不止是豐州城里獨一份,就算整個岳梁國都沒有重樣的,二十文一只,樣樣都是家姐仔細做出來的,大姐姐好看得像天仙一樣,若是再戴一朵大紅的一定會更好看!”

江南一帶的女子最流行簪絹花,像這樣售賣絹花的孩子有很多,但敢拉住人兜售生意的卻沒幾個。回味見那些珠花雖然材質不算矜貴,卻做得極是細致,顏色搭配和整體外觀也很別致,一看就是用心做成的,將那并不高貴的材料都變得靈動起來。兀自沉思的蘇妙也被吸引了注意,見那孩子小小年紀就出來討生活,心下多了幾分憐惜,才要說話,回味已經先一步從懷里摸出一塊碎銀子丟進盒子里,撿了一朵鑲嵌著一圈小珠子的大紅色絹花,順手插進蘇妙的發髻里,對那孩子道了句:

“不用找了。”

小姑娘大喜,一疊聲地道謝,鞠了一躬之后才抱著箱子擠過人群去了。

蘇妙摸摸頭上的絹花,看了回味一眼,咕噥道:“你好大方!”

“我早就想試試這么做了。”回味笑說。

蘇妙聞言,愣住了,他到底是早就想試試給女孩子買絹花,還是想試試對小孩子說“不用找了”?

回味抓起蘇妙要將絹花拔下來的手,不悅地道:“你別亂動,就這么戴著,好看。”

“你插的位置不對,弄得我好痛……”話一說出口,總覺得好像哪里不太對。

阻止她拔絹花的回味驟然僵住,氣氛仿佛一下子變得詭異起來。

“……我是說頭發好痛。”蘇妙蹩腳地補充一句。

先前僵硬住的回味努力淡定地回過神,將她發髻里的絹花調整了一下,兩人并肩走在長長的街道上,莫名其妙地就覺得尷尬起來,悶了一會兒,蘇妙忽然問:

“你哪來的錢?”他說不要工錢她就真的一直讓他做白工,只給他做過兩件新衣裳還是因為蘇東剩下的衣服他穿著不合適。

“秘密。”回味目視前方,淡淡吐出兩個字。

蘇妙啞然無語。

在關門之前租車出城,本來能趕回長樂鎮的,不料才走到一半時突然天降大雨,這大概是今年的最后一場雨,似銀河傾瀉,如萬瓢齊潑,電閃雷鳴,風雨交加。雨天行進危險,道也不好走,蘇妙和回味聽從車夫的建議歇在路旁一間土地廟里。

土地廟就建在官道旁,面積不大,大概是時常替過路人遮風擋雨,里面很干凈,蒲團稻草也都鋪得整齊舒適,廟宇的正中央還砌了一個火爐,里面還有沒燃盡的干柴。回味用火折子生了火,又拉了些稻草將地上鋪得軟軟的,在上面放了蒲團,怕她嫌臟,又從懷里抽出一條帕子鋪在蒲團上。

蘇妙眨巴了兩下眼睛,道了謝,在蒲團上坐下。

車夫大叔把騾子拉到樹下避雨,自己卻在廊下生了火坐著,蘇妙喊他進來他卻笑呵呵地拒絕了。蘇妙迷惑不解,回味卻覺得這大叔很懂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