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敞篷馬車緩緩停在無名山莊前,這一路走來,本來覺得山間風光清雅悠然極是怡人,不料提了裙擺才跟著回味走下馬車,面前的大門外兩座純金的大獅子差點亮瞎蘇妙的眼。
“你們家的莊子,這品味……還真高!”她呵呵笑說。
回味也看到了那兩座金光燦爛的大獅子,眉角狠狠一抽,不用想也知道這玩意兒是出自誰的大手筆,當下也不再看那兩只大獅子,攜了蘇妙的手往大門內走。
蘇妙自然也不會再費心去思考兩只大獅子,兩輩子加起來第一次見公婆,她的心里有點小興奮,扯著回味的衣袖,略帶一絲激動和靦腆,小聲問:
“小味味,你娘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溫柔賢良的?活潑開朗的?能說會道的?還是沉默寡言的?”
回味的嘴角抽得厲害,腳步微頓,回頭看了她一眼,說:
“你怎么沒問過我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
蘇妙眨巴了兩下眼睛,理所當然地回答:“這有什么好問的,不管我是什么樣的你肯定都會喜歡的。”
“……”他該稱贊她強而有力的自信嗎?
蘇妙被回味拉著,笑瞇瞇地踏進無名山莊,一個面相和善的中年婦人迎過來,笑著請安道:
“奴婢給小少爺請安。”
“秋香嬸。”回味淡淡地喚了聲。
秋香嬸一雙方形的眸子在蘇妙的臉上掃了一眼,笑得合不攏嘴,在前面引路道:
“小少爺和姑娘快進來吧,王爺和夫人已經在正房等著了。”
蘇妙被回味拉著,跟著秋香嬸往無名山莊的正房走去。無名山莊雖是一派鄉間風情,卻處處透露著書香氣十足的雅致,尤其是經過的那些院落,每一座院落都建得別致典雅,莊肅沉凝,仿佛帶著極厚重極深沉的底蘊。這樣的深沉存于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中,即使建在一片芬芳馥郁的鄉間氣息里。依舊保留著讓人不由得心生莊重的寧靜。
順著一條青磚甬路往東轉。走過一道東西穿堂,經過一座黑色的大鐵門,正面五間上房。兩邊廂房鹿頂鉆山游廊四通八達軒昂壯麗,四面凡是帶有顏色的地方都是純黑色的,就連正房大門上懸掛著的竹簾亦是用墨竹制成的。院落敞闊,被肅穆的黑色襯托。越發顯得內斂莊重。才一踏進這樣的院落,不知不覺的。連呼吸都屏住了,仿佛感知到這樣的肅穆似的,整個人也隨之變得莊重起來。
蘇妙是第一次看到原來黑色在建筑上也可以運用得如此好看,她素來喜歡靚麗的色彩。雖說岳梁國以深邃的色彩為貴,但黑色是極少有人使用的,至多也就是深紅色的紅木建筑。大面積使用烏木只怕在整個岳梁國都是罕見的,然而這樣的罕見卻極是令人驚嘆。
秋香嬸上前一步。打起簾子,笑著讓兩人進去。
回味拉著蘇妙的手進入正房,甫一踏進去,迎面便飄來一股帶著微寒的冷香,讓剛剛還在因為烈日覺得悶熱難耐的二人感覺到一陣刺膚的涼意。
回味他爹梁錦蘇妙已經見過幾次了,自然不會再懷有好奇,所以縱使梁錦一身大紅色蟒袍耀眼奪目地坐在正座上,蘇妙也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移開了目光,她將目光落在坐在上首左邊椅子上的一名身穿黑裙的女子身上。
面罩墨色輕紗的女子,只露出一點芙蓉額和一雙漆黑沁涼如井中水的眼眸,因為看不見她的面容,所以總覺得她很年輕,她擁有一頭比濃墨還要漆黑的頭發,烏順光滑的三千青絲松松地挽了一個家常發髻,她穿著純黑的衣裙,純黑色的衣裙上面沒有任何花紋,柔軟矜貴的布料襯托著即使是妙齡少女亦會羨慕的窈窕身段,光滑的衣料在室內光束的照耀下淺淺地流動著漣漪波紋。
她靜靜地坐在那里,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發,卻充滿了令人無法忽視的存在感。
就是有那樣一種人,即使她一直都在沉默著,卻依舊無法讓人忽視,不論她坐在哪里,哪怕是坐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依舊會成為受矚目的焦點,哪怕她并沒有發出聲音去吸引他人的注意,沉默并不等于默默無聞。
在蘇妙正因為回味的母親感覺到驚詫時,已經有丫鬟走出來,在地中間放了一只錦墊,回味在蘇妙還沒反應過來時已經松脫了她的手,上前一步,掀袍擺跪在軟墊上,對著父母親磕了三個頭。
蘇妙驚呆了一下,旋即回過神來,心想他到底是大戶人家出身守規矩講禮儀家教嚴格,名門望族和普通門戶就是不一樣,哪像他們家,現在已經被她帶的一家子沒大沒小了。
梁錦笑呵呵地看著回味磕了頭,瞄了一眼坐在身旁沉默不語只是淡淡望著自己兒子的回香,輕咳了一聲,含笑打圓場,對回味說:
“起來吧,快起來吧,你小子,總算知道回來了!”
說著又看了回香一眼,回香仍舊沒有說話,他知道她還有點惱回味離家出走遇險獲救之后沒有第一時間跟家里聯系,反而隱姓埋名讓父母擔心,雖然他也很生氣,不過一看見兒子的臉他的氣就全消了,笑了一聲,說:
“來來來,你們兩個坐吧,今天外邊的太陽還挺熱的,秋香嬸,去拿兩盞玫瑰露來了。”
秋香嬸笑著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蘇妙眨巴了一下眼睛,總覺得回家的眾多角色與職責的分配好像與傳統有點顛倒啊。
回味拉著蘇妙在右邊下手的椅子上坐了,秋香嬸送來兩盞用冰塊鎮過的玫瑰露,甜甜的沁涼好喝。蘇妙嘗了一口之后本來覺得軟滑香甜又爽口,可是抬眼看清周圍的氣氛,頓時被噎了一下。
從秋香嬸去把玫瑰露端上來一直到現在,他們已經坐在椅子上一刻鐘了。室內的空氣因為無聲的沉默仿佛凝固了一樣,悄無聲息地就讓人覺得喘不過氣來。而兩個沉默的來源回味和回香卻淡定自若,一個淺啜清茶,一個端正地坐著,腰身筆直,一言不發。
蘇妙半低著頭,大眼睛在他們母子身上轉了一圈。嘴角狠狠地抽了抽。
梁錦也覺得這樣的場面有點尷尬。雖然他已經很習慣了他們母子之間這種奇葩的相處模式,可他習慣了不代表外人也習慣,身為家中一份子。讓外人因為家中古怪的氣氛感覺到不自在,他自己也會覺得尷尬,在那對不認為這樣有什么不對的母子二人身上掃了一眼,眼里掠過一抹無奈。雖然他心里不喜歡蘇妙,可這畢竟是他兒子認定的人。頓了頓,他努力和藹地笑起來,問:
“姑娘的手傷養得如何了?”
“已經好些了,多謝大叔的藥膏。”蘇妙連忙笑答。道了句謝。
“好了就好,昨日的廚王賽你和佟家小子打平了,接下來又要如何?”
“加時賽在后天進行。”蘇妙笑容可掬地回答。
“你要參加加時賽?”梁錦一愣。他還以為她會回家去,畢竟手傷那樣嚴重。退賽后下一次她可以直接晉級秦安決賽,無論怎么看現在退賽都比較合適,沒想到這個姑娘居然這么倔,手都傷成那樣了,她竟然還要參加加時賽。
“是。”蘇妙回答。
梁錦點了點頭,頓了頓,又在沉默不語的回香和回味身上掃了一眼,站起來,笑著對蘇妙說:
“我那兒還有兩瓶藥,你跟我去取了,都拿回去吧。”
蘇妙微怔,想了想,應了一聲,站起身,跟著梁錦出去了。
偌大的室內只剩下回香和回味兩個人,蘇妙和梁錦一走,這里頭更是沒有一點鮮活氣,沉默的氣氛凝結成塊,恍若透明無瑕的寒冰四處蔓延,一寸寸地冰封,可坐在室內的兩個人卻并不覺得,習以為常,壓根就不覺得這樣的氣氛有什么不對,反而從容不迫,淡定自若。
連守在門口的秋香嬸都受不了了,站在門外被里面的空氣凍的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噴嚏聲驚動了端坐在室內的母子倆,過了一會兒,到底還是做母親的回香先開口了,輕聲問:
“你什么時候回梁都去?”
“我要跟著妙兒留在豐州。”回味不徐不疾地回答,語氣平靜,沒有半點緊張不安的情緒。
捧住茶盞的雙手微微一頓,回香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垂下,淺淺地啜了一口茶,輕輕地問:
“不后悔?”
“為何要后悔?”回味淡淡反問。
“你是因為她才想留在豐州,還是因為想逃避梁都所以才要留在豐州?”回香輕卻犀利地問。
回味的表情微頓,停了一會兒,淡淡地回答道:
“我不會逃避梁都,所以在那之前我會把梁都的結徹徹底底地解決掉。”
回香微訝,但表情也僅僅是挑了一下眉,看了他一眼,很難得地問:
“你非常喜歡那個姑娘嗎,除了她就不行?”
長這么大,在回味的印象中,回香這是第一次在問完一個問題之后會再追問一個問題,他愣了愣,卻還是斬釘截鐵地回答了:
“除了她就不行。”
“為何?”回香問。
“她是我光明的源泉,呆在她身邊,我會覺得連黑白色也變得色彩絢麗起來。”回味輕而有力地說。
回香靜靜地望著他,望了一會兒,垂下眼簾,面紗下,唇角輕淺地勾起。
“你要反對我們嗎?”回味看著她問。
這話問的有點孩子氣,就好像如果她不同意他們就會立刻去私奔一樣。
“我反對你們就會分開?”回香問。
“不會。”回味斬釘截鐵地回答。
回香沉默著,姿態優雅地啜茶,一言不發。
“回香樓我不要了,我會陪著妙兒一同開蘇記品鮮樓。”過了一會兒,回味輕輕地說。
“回香樓本來也沒打算交給現在的你,你還不夠那個資格。”回香淡淡地道,這話并非是挖苦和諷刺,她語氣很平靜,因為這是在陳述事實。
“我知道。”回味表情沉斂,“但是妙兒可以。”他抬起眼對她說。
回香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妙兒只是走入了瓶頸,只要突破這個瓶頸,二哥不是她的對手。”
“真難得,向來孤高自傲的你竟然也會有發自內心認可的人。”回香看著他的臉說。
“妙兒進入了瓶頸,她走不出來了。”
“那又如何?”回香狐疑地問。
“你拉她一把。”
回香這回真的是愣住了,她呆了一呆,極罕見地笑了:
“我?拉她?為何?她是你喜歡的人吧?”
“我能力有限,悟性和天賦又在她之下,似乎連閱歷都不及他,這一回我怕是沒法子拉她一把了。”回味平靜地說,說話時卻很認真。
回香看著他,罕見地笑了起來,她笑著搖了搖頭:
“瓶頸只能靠自己來打破,即使她真的是因為別人才打破了這個瓶頸,這個人也不會是我。”
“可是……”回味皺了皺眉,被拒絕有點心急。
“這一次將是她從業以來最大的一道門坎,只要這個坎邁過去了,后面就平順了,所以,急不得,你太心急了。”她淡淡地對他說。
后半截話卡在喉嚨里,回味停了一會兒,沉默下來,不再言語。
蘇妙跟著梁錦從正房出來,來到后院。
她也知道梁錦之所以帶她出來是想讓回味母子單獨相處,根本就不是為了給她拿藥膏,一路走一路還在想回味和他娘的相似之處,想到忍俊不禁時哧地笑出聲來。
梁錦回過頭來看著她,問:“你笑什么?”
“一模一樣!”蘇妙笑著說。
梁錦一聽她說這個,登時起了興致,他最愛談論的就是那對母子倆,興致勃勃地說:“像吧?像吧?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可不是!”蘇妙隨聲附和地點了點頭。
“他們娘兩個一模一樣,從模樣到性子,不用猜就知道他們肯定是母子倆。”一雙修長的俊眼里閃爍著溫柔,梁錦顯然很喜歡討論這樣的話題,連唇角勾著的笑容亦柔得能夠將人融化掉。
蘇妙彎著眉眼笑笑。
過了一會兒,梁錦忽然回過神來,狐疑地問:
“你就不問味味他娘為什么是那種打扮嗎?”
蘇妙一愣,摸著后脖頸,想了想,回答說:“怎么打扮是個人喜好,我從來不會評論這種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