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并不想跟二保爭辯,只笑了笑不去理會。二保因此越發著急,追著她語重心長的教導她身為女子賣身為奴該守的所有規矩,沒說完就被何大富注意到了,厲聲問了一句“不好好干活聊什么呢”,才嚇得連忙噤聲,嘟著嘴巴氣呼呼躲一邊著急去。
小五瞧他的樣子既無奈又好笑。明明只是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卻已將“女子”、“奴”、“規矩”這些觀念深扎內心,更何論成年人?
忙忙碌碌中,酒館的座兒逐漸坐了大半,其中不乏一兩個生面孔,言語中免不了對小五的調笑,卻也總被何大富客客氣氣的抵擋回去。
天色越晚人越多,連閑來無事的孫大夫都跑過來跟人拼了一張桌子等著小五開講。忽然,店門口的棉門簾子一挑,寒風中走進來一名老婦和一位中年男子,兩人的腳上的棉鞋都踩得骯臟不堪,肥大大圓滾滾的棉褲棉襖也寒酸破舊,臉上還都裹著層層疊疊的粗布圍巾,都只露出一雙被冷風吹得通紅的眼睛。
老七酒館雖不豪華,卻也少見這樣裝扮的酒客進門,除非是上門要飯的乞丐。小五卻一眼看出正是自己在桂花村的便宜爹和便宜奶奶,忙攔住要趕他們走的二保,大聲叫著“奶奶”跑了過去。
那老婦正是余李氏無疑。她仍是從前干枯瘦小的模樣,且因為寒風里的長途奔波,整個人已經處于半麻木狀態,小五跑過去喊她都沒清醒過來。
酒館里的人聽小五一喊也都嚇了一跳,大半個酒館的人都放下酒杯朝他們這邊看過來。小五見余李氏如此心疼如絞,紅著眼睛跟余來子一起扶著奶奶找個角落坐下,并急急拄著拐去柜上沽了二兩溫酒,邊跟何大富說“何叔,先給我記賬”邊流著眼淚給余李氏端過去,倒進小小的酒盅里讓她慢慢飲。
余來子瞧著眼饞也想喝一口,但小五的目光根本不往他身上瞟,他自也不好意思在這么多人看著的情況下跟小五要,只拘謹的跟小五訴說余李氏對她有多想念,聽說她現在有出息了,有多想過來看她,并“順帶”說了家里的困難:“你娘給你生弟弟了,開銷大得很,你奶奶身子又越來越不好,十天倒有八天吃藥,你三姐明年成親咱家還得擺酒……就快過不下去了!”
小五自然知道他們是來干嘛的,只心疼這數九寒天的非拉著余李氏過來:“您自己來就是了,拉著奶奶干什么?”
“我也不想讓你奶奶來,走得忒慢,我要自己走上午就能到了,你爺爺非讓來。”余來子雖然在跟小五說話,眼角卻不停的打量酒館和酒館里關注他們的酒客,越看頭垂得越低,目光最后落在拄著拐杖喂奶奶啜酒的小五身上,衣著打扮分明是富人小姐的樣子。
“你跑得好啊,小五,跑了就有這樣的富貴日子過,”余來子說這話時眼珠子都要從眼眶中掉下來了,“是不是把你爹娘都忘了?還有你爺爺奶奶,你姐姐、弟弟?過得這么好都不往家里捎個信,要不是有人回來買你,我都不知道你能穿這衣裳了!”
“您見她穿漂亮衣裳,沒見她拄著拐?”
聲音是從小五身后傳來的,小五忙轉身去瞧,卻見大丫紅著眼睛立在祖孫三人旁邊,再往里面一瞅,李玨已經到了酒館前臺,正笑吟吟跟何大富站著說話。
余來子一見大丫,立刻拍著大腿窩窩囊囊的嚎哭起來,嘴里含著豆腐般詢問大丫的近況。除了兒子,他應該是真的最疼大丫的,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給家里的貢獻也最大……要錢也要得最習慣。
他敏感的發現不單小五,大丫的衣裳、首飾也比以前進城要錢的時候漂亮了,更敏銳的捕捉到大丫是跟著一位富家公子來的。這實在引人遐想,要錢的態度也越發殷切了:“你奶奶上次骨頭斷了扎進了五臟廟里,花了多少銀子才瞧好的你知道嗎?借的都是外債啊!偏巧你娘還生了,我跟你爺爺、三丫三個照顧你奶奶、你娘、你弟弟三個,秋收都是請的人……”
“秋收的時候娘生弟弟了?奶奶生病也在秋收?”大丫絲毫不留情面,冷著臉當場戳穿余來子的謊言。
立刻就有看熱鬧的酒客看不下去,冷嘲熱諷譏笑大丫道:“這姑娘長得俊俏,心咋恁黑呢?親爹親奶奶過來瞧你們,沒一句好聽的不說,這嘴還跟連珠炮似的懟他們,可忘了是誰把你們生出來的?”
“既將我們賣了,又何必來瞧?”大丫忍了這么多年,此刻又不在李府,心里的避諱早不在了,仰著頭倔強的問那酒客,“要是你在家天天挨打,被賣了家里還時不常的過來要錢……”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再不濟也把你生下來了!”那酒客正喝到美妙處,圍觀了熱鬧、伸張了正義,洋洋得意時卻被不孝女回懟,還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火氣蹭蹭的直往上冒,“長得挺俊的一點都不厚道!要我有你這樣的閨女生下來就得掐死!”
一屋子看熱鬧的酒客有的附和有的說笑,一雙雙眼睛全看著大丫等她繼續發作,那樣才真好看呢,總歸看熱鬧的不嫌事兒大。
小五則按住大丫的手默默搖了搖頭,客客氣氣對余來子道:“前面西于街上有個悅來客棧,我先帶您跟奶奶去那兒住下,晚上店里打烊了我再去找您——”見余來子想要拒絕又道,“眼下天都快黑了,您跟奶奶走了一天才到,要是不住一宿就回去,豈不走到半夜?奶奶這樣子我跟大姐也不放心。”
余來子瞬間被小五說服,左右這一天他真的走累了,住店的錢也有小五和大丫負責,索性點頭道:“聽說你在城里出息了,讓我瞧瞧你怎么出息。正好我也餓了,累了,你買點吃的來給我……和你奶奶。”
“好。”小五壓住還想發作的大丫,四處張望著想給余來子和余李氏找個座位,可惜座兒已經滿了,還是二保去求孫大夫,孫大夫拘著面子勉為其難挪了個地方給他們母子倆坐;小五又跟何大富賒了吃食、酒肉給他們,余李氏仍混混沌沌的,倒是余來子唏哩呼嚕的吃了個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