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看他們做什么,”胡思明嘟著嘴巴抗議,“我快考試了,娘管我管得甚緊,今一早偷偷跑出來,回去定要挨打——你這會子卻巴巴的去瞧別人?”
他剛剛出現的時候威風八面,個子長高了也蓄發了,還難得帶上了帽子,眼見著是個大人了,此刻嘟起嘴巴,竟像極了從前在桂花村時的樣子,惹得小五繃著笑跟他道歉:
“是我不對,是我不對孫大娘真的很照顧我,我很怕他家的店真的被收了,血本無歸。”還將前因后果跟他們師徒倆說了說。
方先生吃相很是儒雅,半點聲音都不發出來,聽小五說完便笑:“從前只知道你愛撒謊,沒想到還愛管閑事——他把你打成這個樣子,若養不好將來這條腿殘了都說不定,你怎的還肯幫他?”
小五內心深處也怕自己活成圣母,忙抬手遮住自己不知腫成什么鬼樣子的臉,不好意思的替自己開脫:“我也是為了自己,故事里的主角都得有個大夫做朋友——籠絡了孫大夫,豈不是很實用?”
方先生目光閃動,臉上浮著一層笑說道:“我醫術也是不錯的。”
小五心中一驚,不知他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偏偏那張笑臉萬年不變,著實看不出他的真實心意,還是胡思明給她解了圍: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這腿——都折兩回了,要是還在這兒干活,豈不是要瘸了?早聽你三姐說他們將你買了,我今兒出來時帶足了銀子,想好了要把你贖回去的——你這腿變成這樣,更是等不得了!”
小五看見方先生時就想到了這事兒。
上次方先生要買她,她心里裝著大事,不愿做奴,最后竟淪落成現在這副樣子,午夜夢回,不知有多少次問自己,當初沒跟他們走,你可曾后悔?但從沒有過結果。
哪條路都一樣,距離適當時瞧著鳥語花香,真走上去,誰知泥土下有沒有玻璃碴子?
現下她在何家雖然不盡如意,但一切還算過得去。若方先生真看重自己,胡思明也真心和自己結交,自己怎么也該再強大些再與他們為伍,至少到時候自己并不僅僅是投靠他們,由他們左右命運,而是互相成就。
“你好好溫書,爭取明年考上,常年待在務城,到時候再來找我。”小五笑道。
這是她慎重考慮之后的結果。
胡思明沒想到小五居然會拒絕自己,張大了嘴巴不可思議的瞪著她,見小五笑容溫柔,卻堅定無比,才知自己并沒聽錯。
小五猜他不會明白自己的心意,索性用他能接受的理由解釋:
“明年二月你就考試了,你此番偷偷跑出來,又帶著我回去,家里豈不是要天翻地覆?恐怕我和我家都要受你連累。不若你先回去,好好準備考試,明年考上了再來找我——到時候你不必跟爹娘在一處,我也自在些。”
這個說法胡思明雖能接受,卻不情愿,一雙大手抓著膝蓋揉搓不停,黝黑的雙目之中情緒復雜,臉上的表情也瞬息萬變,隨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抬頭去找大保、二保兩兄弟——大保此刻在后廚干活,看不見,二保則邊擦桌子邊朝他們這邊瞄,目光大多落在小五身上。
胡思明惱羞成怒,忽然粗暴地抓住小五的手腕壓低了聲音問她:“你是不是看上酒館的哪個小子了?”
方先生一見連忙制止,他此刻竟連方先生的話也不聽了,只瞪大了黝黑的眼睛盯住小五等她回答。
小五疼得眼淚都出來了,想掙脫卻沒他力氣大,抬眼迎上他的目光,他那雙會說話的眼睛表達出來的竟是滿溢而出的憤怒和委屈,仿佛被抓疼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難不成……他對自己,是男女之間的喜歡?
小五忽然意識到胡思明已經是青春期的少年,這時期的孩子感情最是懵懂,愛恨都比自己這個老阿姨熱烈執著……
自己的心思從沒在這上面,因此竟忽略了這么重要的事!還當他是桂花村那個禿著腦袋東游西逛的熊孩子?他長大了!瞧身形裝扮就該知道!而自己、這具軀殼、可跟他同齡啊!
小五越想越自責,生怕自己耽誤了胡思明這孩子,忙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認真提醒:“你給我聽好了,這里的任何人,都不是我的菜!今天不是,以后也不是!今后也不再要拿這樣的話問我!”
任何人?
漸漸咂摸過味兒的胡思明深受打擊,點一根火柴就能燃起喉嚨里冒出的熊熊怒火。
他忽然大力推開桌子,騰的起身順帶撩起一把椅子,倒提著惡狠狠朝二保走過去。二保嚇得魂都飛了,一時竟不知閃躲,直到被胡思明老鷹捉小雞搬提起來才哇哇大叫。
酒館內所有人都驚了,何大富沖撞著桌椅乒乒乓乓跑過去想救兒子,廚房內的大保也聞聲驚慌跑出來:“放下我弟弟!”
胡思明卻誰都不理,只瞪著紅通通的眼睛兇神惡煞地問二保:“是誰打折了小五的腿?!是誰?!”
二保原還強撐著不好意思哭,此刻見胡思明目眥盡裂近在咫尺,直嚇得涕淚交流;大保則立刻上前伸出雙手跟胡思明談判:“是我,是我打斷了小五的腿!她是我家的奴,不聽話才打的!有什么跟我說,放了我弟弟!”
胡思明立刻一把扔了二保,拎起椅子兇神惡煞般質問大保:“真的是你?”
“是我……啊!”
沒等大保說完,胡思明已將椅子甩過頭頂,重重的朝大保砸過去!這么重的椅子,砸在腦袋上可是要出人命的!
何大富瘋了般沖過去撲在大保身上,椅子結結實實的砸上他的后背,大保也未能幸免,被椅子掃到了肩膀,疼得整個人幾乎虛脫。
“胡思明!”
小五嚇得高聲叫著胡思明想制止他——倒不是怕打壞了大保,是怕打死了人胡思明償命——胡思明卻像是根本聽不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扯開何大富,舉著椅子就要暴打,椅子輪到半空忽然被人牢牢抓住,隨后輕輕一帶,胡思明連人帶椅子踉踉蹌蹌后退了幾步。
這場景被掀開棉門簾想進來吃酒的酒客看了個滿眼,嚇得那人只露了個頭便迅速縮了回去,酒館內再次恢復了緊張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