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農門

第177章 老奸巨猾

桂花村,秋。

雞剛啼了一遍,村東頭佃戶老余家的五丫頭便從黑暗中坐了起來,窸窸窣窣地穿衣服。她時年剛剛十二,身量很是單薄,臉龐繼承了余家媳婦的俊美,小小年紀已能瞧出清秀。只是她雙手粗糙,已經生出厚繭,一看便是做慣了農活的勤勞孩子。

“小五,你再瞇會兒,姐去。”

說話的是老余家的三丫頭,也沒有名字,人人都叫她三丫的。她跟五丫頭住在同一間屋子里,每早都是雞鳴便起,燒水做飯,喂雞喂豬,飯后再去田里拾柴、打草——秋收時節已過,地里沒什么農活了,但佃戶們并不敢休息,田里所有能收回家的都要撿回來,以備嚴冬。

小五最愛溫柔的三姐,圓嘟嘟的小臉立刻涌上層層笑意:“沒事兒,三姐,不想睡了。”

姐妹倆低聲說著笑著,手腳的動作卻一刻不敢怠慢,穿好了衣服不及梳洗便姐姐挑水、妹妹燒火,燒開了水一個做飯,一個喂雞喂豬,輕車熟路,有條不紊。

這中間姐妹倆的祖母余李氏也起了。余李氏的身量干枯瘦小,衣著也從不講究——至少小五沒見她講究過,穿的從來都是破舊的粗布衣裳,總是洗不干凈的樣子,手肘的位置常年摞著兩層補丁。

余李氏一臉苦相,對孫女卻是疼愛的,瞧見她們便過來捏她們的袖口,捏到三丫立刻壓低了聲音催促:“早上冷,趕緊套一件厚的!”

“奶奶,我不冷……”

“你小娃子知道什么冷不冷?凍壞了就傻了!去,快去!”余李氏看上去很嚴厲,沒有一點可以商量的意思。

三丫哭笑不得,卻還是十分聽話的回屋加衣服去,小五則笑嘻嘻把灶臺讓出來給余李氏燒火,自己提著三丫剛剛沏好的豬食去豬圈喂豬——余李氏身子向來不好,姐妹倆都習慣性的讓她只做相對輕松的活兒。

豬兒們見小五提著豬食桶過來興奮異常,高聲哼叫以示歡迎。叫聲驚擾了剛從正房出來的祖父余二柱,余二柱二話不說,沖過來一腳踹在小五背上!

毫無防備的小五噗通一聲摔倒在地,豬食也被重重的墩在地上以至于撒出去半桶,因此招來余二柱的更重的拳打腳踢:“賠錢貨!就知道糟蹋糧食!養你有什么用!”

小五咬著牙不敢吭聲,卻還是被燒火的奶奶聽到了。余李氏拖著瘦弱的身子跑過來一邊罵余二柱“老不死的”一邊撲到小五身上將她牢牢抱住,余二柱卻手腳不停,連帶著老妻一起毆打:“你個老貨!越老越膽大,見天跟我做對!我打個小娼婦你也要管!我看這個家你是不想呆了!”

這一鬧把家里人都鬧騰起來了,小五的爹余來子、身懷六甲的娘余吳氏都起床拉開窗簾往外瞧,衣服加了一半兒的三丫也著急忙慌的跑出來,跪在地上抱著爺爺的腳求饒,被余二柱揪著頭發甩到了一邊。

余來子揉著惺忪的睡眼不敢吭聲,余吳氏心疼兩個女兒,又心知攔不住公爹,抱著肚子大聲“哎呦”起來。余二柱忙停了手,轉身斥責余來子沒看好媳婦:“你媳婦肚子里可懷著咱老余家的香火,有個閃失我打斷你的狗腿!”

“知道,知道。”余來子不敢反駁,余吳氏則趁機喊三丫和小五快去幫忙。余來子哼哧哼哧起床出來勸余二柱不要生氣,轉身瞧見自己的老娘余李氏正掙扎著爬起來,遷怒著罵道:“娘!豬都快跳出圈了!趕緊喂豬!”

余李氏對兒子沒脾氣,一言不發地默默收拾地上的豬食;余二柱則邊整理衣裳邊往回走,邊走邊教育余來子:“天底下的女人都是賤骨頭,對她們好一點就蹬鼻子上臉——現如今你媳婦仗著大肚子得意過頭了,我教訓孫女也敢搭腔!等她生了,切莫饒她!”聲音大得里屋都能聽見。

“嗯,嗯。”余來子只唯唯諾諾的點頭。

一早上打打鬧鬧,好容易忙完了準備吃飯。

余家只是佃戶,連種的地都是地主家的,吃飯卻很學大戶人家的規矩,爺爺余二柱必須坐在上首,窩頭咸菜必須放他面前,第一碗粥也必須先端給他。那粥都是三丫盛,小五端,小五接過爺爺那碗粥時毫不客氣的吐了口唾沫進去,三丫害怕得亮著眼睛往門外看,見沒人瞧見才弱弱的沖小五搖頭。

小五示意三丫也吐,三丫紅著臉不敢,卻也掩藏不住眸子里的亮光,一邊繼續盛粥一邊閉緊了嘴巴嗤笑。小五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姐妹倆挨打的疼痛瞬間減輕不少。

飯桌上小五見祖母余李氏行動遲緩,小聲問她是不是哪里被打疼了,余李氏輕輕搖頭,示意她不必說話。祖父在首,能力懸殊,小五確實不敢多說,只擔心的多瞧奶奶幾眼,見她慢慢的喝起了粥,才略略有些放心。

余二柱像是根本沒瞧見她們祖孫,自顧自不停的跟余來子抱怨,說去年收成不好,欠胡地主家的稅還沒交齊,沒倆月金貴的孫子也將出生,免不了又有不少花費。余來子知道爹的意思,為難的小聲說道:“上個月才跟大丫、二丫要過……”

余二柱將筷子一摔:“我把她們兩個小娼婦從小養到大,又讓她們去大戶人家吃香的喝辣的,她們原該主動送錢回來孝敬,咱們去要又有什么打緊?上個月才要過,你怎么不說昨日你吃過飯,今日還要吃?”說罷轉頭看向老妻余李氏,見余李氏臉上半分暖色皆無,萬分憎惡的冷哼了一聲,轉頭吩咐小五,“五丫你去要。”

小五從沒離開過村子,聽聞自己能去鎮上有些心花怒放,剛要點頭就被余李氏攔住:“她小孩子家家,怎么能一個人走那么遠的路?我去。”

“你去?你想偷懶不干活是不是?!”余二柱立刻就惱了,抬腳就要踹余李氏。

“我去!”

小五忙表明態度攔在奶奶身前,余二柱這才收了腳回來,罵罵咧咧的表示一家三代都靠他養活卻無人感恩,一個個都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還罵女人都是討債鬼,老妻余李氏一輩子就生出一個窩囊兒子,兒媳婦余吳氏生了五個丫頭、弄掉不知多少個女胎才懷上男娃,大丫頭、二丫頭賣進城當丫鬟時不懂行情,賣得太便宜,四丫頭前年竟死了,白糟蹋了余家十來年的糧食……說到這兒又催促余李氏給三丫找婆家:“換回兩頭豬也是好的,孫子出生辦酒也好有肉招待。”

余李氏嘴巴動了動,終歸還是沒有說話。

余二柱說夠了也暢快了,唏哩呼嚕喝完那碗粥讓小五再去盛,小五恨他要用三姐換豬,盛粥時免不了又是幾口唾沫吐進去。

光靠往粥里吐唾沫并不能解決實際問題,余二柱霸權已久,身子骨又硬朗,連余來子都不敢反抗,更何論她們老的老、小的小。

端粥進門時,小五正好瞧見瘦小的祖母掩著口正壓抑的咳嗽,整個飯桌只三丫輕撫奶奶的脊背低聲問她哪里不舒服。這話被余二柱聽見了,免不了又是幾聲咒罵,三丫只得乖乖吃飯,再不敢有多余的動作。

這樣的家庭小五真是受夠了。

上輩子她就眼瞎嫁給重男輕女的直男癌家庭,想離婚被父母和孩子以死相逼,雖然妥協沒離卻常年郁郁寡歡,三十幾歲就身患絕癥,至死不得歡顏。

死后穿越,宛若重生,她發誓改頭換面重新開始,誰知竟是這樣的世道,這樣的出身。祖母余李氏從十六歲嫁入余家就沒被余二柱善待過,即便后來生兒育女也沒得半分情面,影響得慫爹余來子都敢對余李氏發威,每每發威還被余二柱稱贊這才是“男人氣概”……

母親余吳氏原本也沒比余李氏多受優待,自小五之后,每每懷孕只要大夫說懷的是女胎,就都被要求想法子弄掉,此番終于懷上了男娃,地位瞬間上升,連余二柱態度都緩和了,只是時常敲打,明里暗里的讓余吳氏注意些,否則生產后絕沒好果子吃。

小五這一輩兒呢,前面有四個姐姐:大丫、二丫被賣進城里,三丫老實能干,一時舍不得賣,索性留在身邊待嫁;四丫剛過十歲就沒了,說到底還是余氏父子不肯出錢治病,說女兒是賠錢貨,治好了也不一定能回本……瞧瞧,用賣身錢跟治病錢相比較是否能夠“回本”,竟絲毫不計較中間還有四丫頭的命在。

穿越過來一年多,小五仿佛已經瞧見了自己的未來,要么跟大姐、二姐一般被賣掉,要么跟村里其他姑娘一樣嫁個粗漢,和余吳氏或余李氏一般,任打任罵的當個生兒子的機器。

她想逃走。

這是她早就拿定了主意的事兒。

可惜年歲太小,又沒機會走出這村子,不知道外面世界的樣子,不敢貿然就逃,免得從一個坑跳進另一個坑。這個坑里至少有奶奶和三姐的疼愛,娘也明里暗里的護著,外面……還不知是個什么世道。

那就等長大些。

因此她咬緊牙關受著,像個海綿一般學習一切能學到的生存技能,尋找一切接觸外界的機會。此番余二柱讓她進城,她早就求之不得——從前歲數小,家里不肯讓她沾錢,都是娘或奶奶進城找大丫、二丫要錢——此番機會來了,她豈有不去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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