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芷哼了哼,低頭咀嚼不語。
“看起來你猜到了?”程野輕笑,坐直起來,舒展了一下腰背,“也是,那幫坐在位子上高高在上的老爺子們,幾百年下來了,玩來玩去的還是那幾手拉郎配的招數,他們也不想想,你可不是他們的兒輩孫輩,會是那么聽教聽話的嗎?就是真是他們的子孫,也……”
他輕輕一拍頭,“哦,我倒忘了,程翰肯定是樂意之極的,不過桀驁不馴的程三公子這么服順,和老爺子們無關,純粹是你魅力太大——他現在呆在那個研究所里,和你的另一個候選人在一起,倒是相處融洽得很!”
他低頭去看關芷,車中的光線從頭頂灑下,柔和地打在她的臉上,巴掌大的臉看著年輕,小小的美人尖藏在陰影下,黛眉烏眸壓著初雪樣的膚色,黑的極黑,白的極白,雖然不說話只是默默吃著東西,卻自有一股水墨畫中風崖寒雪初綻梅的料峭味兒。
關芷真實的模樣和游戲里修改過后的差別不小,看著就比游戲里年輕一兩歲不說,原本修改去了的那對酒窩,就遠沒有現在這般白雪般純稚軟和的味兒,在游戲里那一雙又冷又幽的漆墨眸子一看你,直似萬年冰雪般寒浸浸的瘆人,此刻再看,程野也不得不暗地里承認,在觀人上,他還是少少比那位程三公子小遜了一籌。
但那又如何,現在第一個見到本人的是他程野,程翰到現在還被拘在那個疙瘩研究所里。
程野此刻倒要感謝這一場暴亂來得及時,否則等到再過段時間關芷才現出原身,他就是想做什么,身份上也已經不正不順了。
程野已經不像小時候那樣去怨懟老人們對程三那邊的偏心,或許那就是命,命中注定程三被“名正言順”照著,鴻運當頭順風順水,而他程野,就注了定了要和“不正不順”糾纏致死——
就是明明是自己爭取來的,也幾乎到最后才發現,原來自己所爭的,終究還是那幫坐在位子上的老爺子眼中的次等品,難怪他求娶的是姜家嫡女,兩邊的老家伙竟也應得那么快:程家謀劃著及早借聯姻拉盟友,姜家則是女兒多,送一個出去壓在看著就要飆漲的程家身上,也定是有掙無虧。
況且就算世家圈子講究門當戶對,但同等級的家族里,哪個不是口耳靈通,留著適齡的嫡子嫡孫以待某個正主,夠身份夠資質的嫡子一時可是矜貴得很,姜家女兒多極,就是想配,在這風頭怕也難得配得出去,再等過幾年,怕就和其他家族的女兒一樣,跟著降價了!
程野斜眼撇一下關芷,她定是想不到,因為她的存在,竟造成了全世界范圍內整個上層圈子里,多了無數恨嫁恨娶的閨男怨女。
但轉念一想,她卷在這么一個風波中心里,處境也是可憐得很,身邊向她示好賣巧的無論男女,恐怕難有一個真心人——
就連他,也不是!
相比起來,明知前面風疾水惡,他是自愿奮跳進里面爭渡一把,但以關芷在游戲里的性格,心里難說是有幾分情愿:此人直把萬丈紅塵當過眼云煙,俊彥英杰當紅粉骷髏,那冷清是浸入了骨子里的,否則以程三的癡纏瘋癲,哪還會好端端八風不動地坐在這里?
“……你不知道,自從你真身現了原形,給舒老二張八和常小三兒知道你就是游戲里那個杜若之后,那反應那表情啊……哈哈哈哈……哦,我忘了,你可能不清楚他們身份,都是熟人,你肯定見過的,就是舍予、只掌天下和一醉輕王侯,其他三大幫派那幾個……”
程野興致勃勃地說著他們之間熟悉的那些人和事,從游戲引申到現實,同時也是借此讓關芷了解一下世家里的局勢,但聽眾反應冷淡很不捧場,程野有些不滿地拿筷子敲敲碟邊,“喂喂,好心沒好報,起碼你要給點反應啊,怎么出國幾天,性格就越發冷淡了!”
關芷放下筷子,無奈看他一眼,“胃口都被你說的話敗壞了!”她拿餐巾沾沾唇,眼中略帶胃袋填滿后的靡足之色,撇嘴冷笑一下,“你們世家那邊從老到小,個個七竅玲瓏,一轉念十個里有八個鬼崇見不得光,我要是真得個個探究過去,沒等你們算計得吃光抹凈,自己就先把自己累死了!”
“好氣魄!”程野見關芷面顯不以為然,捧場地鼓掌,“我當你在地底下那些話,都是糊弄那幫沒見過大場面的羅賓漢們的,沒想到你還真是這么打算的!”程野的表情,像是微嘲像是好笑,“國外的水土這么養人?生生把一個禍害養成弱智了?”
如果說他們這幫世家子弟個個七竅玲瓏,關芷心上的竅穴起碼是他們的翻倍,一句話一個細節能讓她看出八百個破綻,程野自己親身領教的就夠多了!
“聽起來很不甘心的樣子,你對我怨念很深重啊!”
關芷唇角的酒窩一閃即逝,那笑意很淺很淺,卻很真實,比之游戲里她常常掛在臉上的那副面具真了不知多少倍,但在現實里,還是她原本那副面具更適用,關芷此時的真實,很有些讓程野無所適從。
“你玩真的?”
“當然。”
將車窗拉下一半,冰冷新鮮的空氣撲面襲來,車內溫度陡降,也在頃刻間帶走了食物的水汽香味,溫暖散去,讓某些情切倏忽降溫,大腦恢復冷靜,關芷看看程野的姿勢從上身前傾轉成后靠,輕輕點頭。
“你的心思我知道。”
程野眼角微跳,閉眼,露出一個嘲諷地笑,關芷視若未見,視線轉到他身后的車窗上——畢竟是熟人,畢竟游戲不同現實,畢竟利益里也混雜了交情,她偶爾也是會心軟的,現實里能和她這么交談的人不多,關芷也不得不承認,在選擇和她第一個接觸的人選上,老頭子們眼光獨到狠辣,一擊即中。
“但你清楚,就算我迫不得已要下水趟進那個利益圈子,你對我而言,也不是最適合的那個,假如局勢發展有利于我,那么你所做的也都是白費。”
以程野的性格,恐怕只聽得進“假如”之前那半句,實際上他的態度已經說明,他根本就不認為會有“假如”發生的可能性——
程野看重利益,所以把那個名利場的本質看得更清楚,但因為看得太清,陷得太深,他很難看得到場外的其他東西,于是在旁人看來他做事總有些急功近利,太過本質和,這一點有時是優點,有時卻是弱點。
關芷視線盯著一點,眼中神采淡淡,“但男女之間,做不成情人、戀人,做做普通朋友也是可以的,你背后那些人送你過來,只試探一下就太浪費時間了,我們何不更進一步,直接讓你做我的代言人?”
“你出門一趟,變得越來越心軟了。”程野聞言背一緊,然后放松慵懶地后靠在真皮椅背上,長腿交疊,抬頭看著她。
程野對關芷打的主意雙方心知肚明,一旦實現,對程野的位置會有翻天覆地的提升,莫說關芷此際區區數語,就是她以前在游戲里用慣的那些三寸之舌和恩威并下的手段,都不可能讓他退卻,程野未必會像程翰那樣越拒越勇,卻極為擅長陽奉陰違——
何況,關芷還又給了他一個近水樓臺的機會——這不是誘惑,對程野來說卻比誘惑還大,他很清楚他會怎么做,卻也更清楚,以關芷的心竅,早把他的心思摸得通透。
明知如此,還給他機會,不是心軟是什么?
“可能吧,現實和游戲畢竟不同,詭謀在這里可不是無往不利,我偶爾也想用用唐正之道的,”關芷淡笑,沒說出自己心境的領悟,語聲娓娓,“我想要的是適當的隔離,還有超然,只要你能幫我對外表達出這種態度,保持我的位置,你存著什么心思,我容讓一下又如何?”
想做飛在高空的鷹,就不能與人靠得太近,也不能飛出那些人的視線,所以選擇一個代言人近身,對各方都有交代。
“代言人這樣的誘惑,容不得我不去做,況且于我有益無害——妙的是,這恰恰逢迎了你的計劃,倒是真真正正的陽謀,”程野頷首輕笑,搖搖頭,“我怎么覺得,你什么都沒付出,就驅著我坐你的馬前卒,還自動自發,樂意之至呢?”
這一著確實是天來之筆,恐怕遠出他背后那群老爺子的意料,不驅一子,就讓他們派出的小卒叛變了一半。
以那些人在游戲里收集到的資料,恐怕不曾想到,就關芷和程野原本的利益關系,以及關芷一貫表現的性情,會突來這么一筆,但他們卻不得不接受這個結果,就連一直旁觀國內亂局做得穩穩當當的程家老爺子們,怕也得馬上動起來,忙不顛地幫程野鋪路,掃除阻礙,保住到手的鴨子。
可他們動得再多,也是在關芷計算中依勢而動,這個好處,噎口至極,被動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