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入戲
室內靜寂,只有人們走動低語的輕微聲響,儀器的波頻線在外顯示屏上跳動著,偶爾發出一聲單調的異響空氣中似籠罩著一種無形的壓力,冷清,沉郁,讓人窒悶。
維達醫師低頭專注地盯著儀器的檢測結果,三個醫務助理不時遞送上新的報告,沒有任何多余的一眼看向那面顯示著病人房間的巨大幕墻——長久身為英皇室可信賴的皇家專用私人醫生,他們很清楚當他們離開這間房間后,這里的一切見聞最好完全忘卻。
維達醫師高高的眉骨此時正不自覺堆集在一起——這不是因為他不能進入病人所在的房間近身檢查,畢竟他所服務的皇室里,尊貴的皇族們也總有著這樣那樣的怪癖或顧慮,與壓力相媲美的薪酬福利早已讓他適應了這一切,何況普通醫院中都不能配備的各種儀器足以取代他的手和眼睛——他只是對病人的近身人員不信任的態度有些不快,畢竟換成任何一個醫生,上門診病時被當面告知了他的診斷結果僅供參考,他們不會采納他的最終處方尤其是當它上面出現任何攝入性藥物時,他都會感到自己的專業領域被粗暴無禮地冒犯了。
但被維達被冒犯的同時,看到隨行而來的那位王儲身邊最親信的特別秘書官面無表情卻毫無異義的反應,維達就明白了王儲方面的態度——對方直接了然地對皇室表達他們不信任的意思,卻沒有遭遇皇室方面代表的任何抗議,這樣的人,至少不是維達可以顯露不滿的。
很顯然,這位第一次見到的病人不但身份尊貴,而且非常受皇室的重視:恐怕她就是王儲這次出游的那位神秘的主賓了。
醫務光腦發出嗶的一聲,病人的貼身助理立即有了反應,走近幾步,一口倫敦腔非常地道,只是此時無人留心贊賞,“結果怎么樣?”
維達將光屏改成共享模式,檢查儀器顯示的波段外行人看不出什么,但處理后的檢測報告,這位臉色不好的助力應該還是看得懂的——粗通醫理和緊急救援,在維達看來是專業私人特助必備的能力之一。
程野蹙著眉念道:“急性支氣管炎,伴隨間斷性高熱?”
——當然,一般人俗稱發燒,只是關芷的病勢看著比較洶涌。
維達雙手十指交叉成橋,“已經進入病癥爆發期,支氣管擴張,肺泡有擴大跡象,血液檢測出病人白細胞明顯增多,有病毒性發炎癥狀,可能有轉為病毒性肺炎的可能——根據體檢,這位小姐的身體素質尤其是免疫方面略低于正常人標準,而且長期承受高壓,處于亞健康狀態,而近期的奔波使她的身體疲勞度大量累積,加上水土不服天氣變化和外部因素影響——”
說著,維達頓了頓,看程野的眼神有些難以察覺的鄙夷,“出于身體方面的考慮,即便是病愈后,我也建議病人繼續觀察和休養,減少她對外界過多的事務性接觸,增加鍛煉和注意飲食營養的搭配……”那本該是貼身助理的工作范疇,很顯然,在維達醫生看來,這位無禮的助理先生有些尸位素餐。
“治療建議。”程野打斷他的話,直接進入主題。
維達的鼻翼翕合了一下,淡淡看程野一眼,平板道:“既然不能使用藥物注射和攝入,那么只能進行物理手段的治療,對此我沒有十全把握,因為這主要得看病人的免疫能力,而且毫無疑問病期會被延長……”
醫務光腦一閃一閃,后臺綜合著各項檢查的結果,并同時備份到助理先生和王儲秘書官的光腦上——
病情報告必須被病人或其代理、診治醫生和第三方共同持有,這是皇室的成文規定,由光腦強制執行,而按序列目前最高的當然是王儲——王儲秘書官知道了就等于王儲知道,但眼前這位助理先生恐怕是不清楚這個規定的,而維達也沒必要提醒這位助理先生。
深夜,墻幕上依舊顯示著病人房中的所有景象,病人的病情略有反復,高熱時起,只是僥幸沒有惡化狀況,但免疫細胞與病菌的搏斗以身體為場地,使得病人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以致沒有任何人能放松下來,不能合眼地按著眉心和太陽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光腦和儀器。
與墻幕一墻之隔的房間里,一室寂靜,厚厚的窗簾泄不進一絲微光,將房間圍成一個令人心安的幽暗密室,只余房間一角的墻壁上,一盞花枝壁燈散發著昏黃的光。
房門無聲開闔,一個人走了進來,為溫暖的室內帶進了一些蕭冷的陌生氣息。一墻之隔的墻幕上仍顯示著原來的畫面,其中沒有任何變化。
來人在門邊站了片刻,沒有立即走近昏睡著目標的大床,空氣中似乎蘊著房間主人獨有的氣息,安恬靜謐,均勻卻顯得有些沉重的呼吸,顯示床上沉睡者的人此時正被病魔侵擾著。
借著微光,蕭閑可以清楚看清那張原本有些陌生、現在卻已經完全熟悉且適應的小臉,嬌小的身形在薄被下幾乎看不出隆起,半長的發散落枕面,纖細的下巴尖藏進了被中,襯得她越發荏弱單薄,只是微抿的唇和輕蹙的眉尖仍帶著他熟悉的倔強味道,因為生病而不正常泛紅的臉頰和紅唇,為她平添了幾分難以見到的嬌媚,恰似寒雪梢頭初綻的那一點梅紅。
室內沒有聲音,只聽到她的呼吸和他怦然的心跳,兩者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交雜在一起,身體里有什么東西順著血液流遍全身,有股難耐的沖動幾乎想要破體而出。
——他對她的感情,曾經以為是溫泉流水,原來也能是炙燙的巖漿。
頸間的喉結上下一動,蕭閑已經記不清自己上一次如此興奮是什么時候了——
是八歲時第一次覺醒后,驗證血脈異能時,還是初試啼聲時借取父親的助力,壓服蕭家最后一個攔路者,在他們隱忍的目光中被立為繼承人的那一刻?
蕭閑從未否認自己本性中屬于雄性生物的那一部分,只是家庭環境讓他從小學會隱忍,進而引導到另一方面去釋放:不可否認他在面臨每一次挑戰的心情都是激越的,但直到這一刻,直到站在這里,他才完全確定她是他想擁有與陪伴的——這種感覺一期一會,漫流長遠,再沒有任何經歷能夠復制。
于是這段時間以來所做的一切,都變得篤定和有了答案。
喜歡、迷戀,或是愛,已無須再分——
他喜歡她,
他迷戀她,
——他,愛她。
心中忽現警兆,蕭閑于剎那間橫移三尺,卻看到自己原本所站的地方一尺之外,有細不可見的黑紋一閃而過,生發之間,快得根本無法抓住。
只是一個警示。
他看向床頭,關芷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隔著幽暗的空間看過來,猶如跨過了千山萬水,一眨眼便經歷了滄海桑田,沉靜的眼神清澈宛然,比起從前在游戲里像是沉淀了無數隱秘的靜郁,恍然竟像是變了一個人。
——睡時是那個他熟悉的她,醒來卻已經是另一個她。
空間變更的是他的身份,時間則改變了她的靈魂。
“……是你。”關芷的聲音里有久睡后的沙啞,她慢慢撐著坐起來,呼吸便有些急促。
蕭閑沒有試圖上前攙扶,雖然關芷的目光告知他她已經認出了他是誰,但過于明澈和毫不動容的反應,猝然澆熄他的沖動——她用她的應對,在兩人之間劃下一道無形的鴻溝。
咫尺天涯。
蕭閑好似在舌尖嘗到了甜極后的苦意。
擁被而起,關芷靠在床前,視線微移到蕭閑身后的門上,“你沒有驚動其他人?”尾音微揚,她的臉色的平靜的,只有微蹙的眉尖顯露出一絲病中的疲倦不適,她略微思忖便了然,臉色不由得怔了怔,抿了抿唇,“你是,那個霧人。”
這不是陳述句,但想起那天隔著車門的見面不識和心中錯覺的異樣,關芷微扯了嘴角,有些自嘲的微澀。
——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他,心中卻也不是毫無悸動:時空的改變只是讓感覺疏遠陌生了一些,卻不足以完全抹殺那種叫做動心的感覺。
關芷絲毫沒料到這場病引來的會是他,他突然出現在毫無準備的自己面前,饒是心里本有盤算,也一時被打得凌亂,心里有些茫然,不知該怎么面對他——
對于引致她重新覺醒異能的那場導火線,在時間的發酵中醞釀成飽含怨懟和交雜愛恨的酒,西澤爾的明示暗示令她心存妄念,卻也在時間的流逝中交替著失望和希望。
關芷本以為自己再次面對他時,她可以直接質問一切,但此情此景,卻也在不斷地提示著一個事實——除卻那個游戲里發生的一切,在戲幕落下后回到現實,他們的身份,已經隔得太遠太遠。
遠得,令她喉中哽凝了一塊,再也傾吐不出。
“我該怎么稱呼你?”
此刻,你是誰?我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