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化發生在午時三刻。先是天上壓了好幾天的烏云突然朝西邊滾動,日頭露出來,頓時光芒大盛,無數道金光自半空揮灑而下,照得敦煌城光耀灼目。
早在三日以前,使衙便已解除了日間的出行禁令,只誡令辰時之后,禁止上街。此時街頭上行人雖不多,卻也開得來幾家商鋪,走動得三五人群,大略恢復了往日的三成氣象。
日頭露出之時,行人紛紛駐足,仰頭觀望。過不得片刻,呼朋喚友,挈婦帶兒的,人們都從昏暗家中走出,街上人群越聚越多。有多日沒有見面的鄰里彼此熱情招呼,有在家里悶得暴躁的小孩子沿街跑動叫嚷,有滿臉恐懼之色,口里念念有詞,“妖邪,妖邪”,旁邊就有人笑話他:“紅鬃白獅子怪來了,你還不快跑?”
大概一刻鐘之后,差不多人群都涌到了街上,街面上的巡檢此時也都停了下來,按照使衙預先的計劃,分守各個路口,手按刀柄,眼睛在人群中警惕搜索,以防有人在此時散布妖言,惑亂人心。
這日頭出來得怪異,然而沒有使衙的命令,卻誰也不敢擅自驅散人群,以免激起不必要的騷亂。
就在此時,原本萬里無云的天空開始出現圖像。
先是漫漫黃沙,這原是敦煌四周最常見的景象,本無稀奇之處,然而漸漸的,黃沙中出現一大片一大片的黑點,朝近處緩慢移動。
人們發出驚嘆聲,開始竊竊私語:“這是什么東西?”“是螞蟻,還是黑油?”
眾人猜測不定,說法千奇百怪,那黑點卻漸漸靠近,清晰可見了。居然是既不是四處爬動的螞蟻,也不是會流動的黑油,竟是一個個的人。因人數太多,又隔得太遠,遠遠望去,便看作了一大片黑點。
敦煌地處沙漠,蜃氣幻境一年怎么也能見上一兩次,人們指指點點,倒也并不害怕。
直到黑點越來越近,人像越發清晰,才漸漸發現異常。
密密麻麻,成千上萬的黑點中,為首之人,全身披帶寒光鐵甲,頭頂一羽長長的殷紅雉尾,手中一柄鏨金虎頭槍,刃如麥穗,錐分四棱,十分搶眼。
人群中有上了年紀的老人,此時睜大老眼,瞧了半天,滿臉露出驚恐之色,手指空中,叫了出來:“這是老侯爺,老侯爺回來了!”
西城門上,守城的士卒也已看到空中蜃景,正在茫然張望,不知所措之際,忽有人指著樓下遠方大叫:“快看啊,他們正朝這邊過來。”
眾人涌到城墻邊上,往下看去,此時陽光耀眼,足能見到數十丈開外,果然便見遠方黃沙與綠洲相接的地方,一群烏壓壓的人影聚集在一起,正往城河方向行進。
隊頭正陪了曹宗鈺和安舒等人從樓梯匆匆上來,見到這等亂哄哄的景象,登時大怒,礙著世子在這里,不好張口罵人,大聲喝道:“押官何在?即刻給我收束各隊,各歸各位。再有亂位者,軍法從事。”
曹宗鈺此時卻無暇理會他,疾步走到城墻邊,目注護城河邊黑壓壓的人群,又抬頭看看空中圖景,兩相對照,一遠一近,一大一小,這哪里是海市蜃樓?這分明就是大祭司唯恐眾人看不清來者,故意做成幻境投放在空中,好讓他們看個仔細明白。
陳六趁亂擠到前面,他眼睛雖小,目力卻極強,此時手搭涼棚,將空中人像一一掃過,臉上神情大變,湊在曹宗鈺身邊說道:“世子,那為首之人,似是老侯爺。”、
四周都是兵卒們被驅趕著跑動回自己崗位的聲音,軍法官呵斥的聲音,他不敢聲音太小,怕曹宗鈺聽不見,也不敢聲音太大,否則叫別人聽了去,也是麻煩。只好湊近曹宗鈺說話。
曹宗鈺一轉眼,便見到他一張地包天的大臉,差點撞上,下意識側了側身體,皺眉道:“老侯爺?”
“便是大小姐的外祖父,先歸義侯。”
安舒此時也在旁邊,聞言眉頭一立,斥道:“胡說,先侯爺早已過世多年,怎么可能此時出現在敦煌城下?”
陳六吞了口口水,神情慌張地說道:“大小姐,小人不僅看到了老侯爺,小人好像,好像還看到了小人那早已死了很多年的亡父。”
“你亡父?”曹宗鈺眉頭一皺,腦中迅速轉過幾個念頭,問道:“你父親什么時候死的?他可也是從軍之人?”
“先父早死了十幾年,小人都快忘了他長什么樣了。先父生前是個算命子,在市集上擺攤算卦,并不曾從過軍。”陳六一邊回答,一邊心下嘀咕,世子這問題是個啥意思?
“你既然忘了他長什么樣,現在如何能認得出來?”
“小人雖是一時想不起來,可是一眼看見了,卻能立馬認出來。”抬手指著空中,“世子請看老侯爺身后左側傳灰布藍色衣服之人。”
曹宗鈺與安舒抬眼看去,還真見到這么一個人。嘴唇外翻,鼻孔朝天,小眼睛,大臉盤,果真與這陳六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樣。
再看空中群像,除了為首的“歸義侯”著了全套戎裝,后面的人群,卻是穿的常人衣物,有衣飾華貴的,有褐衣粗服的,卻再無見到軍人形貌。
陳六此時已自居為行軍參謀,見左右無人,侍衛都在三步之后,壯著膽子,對曹宗鈺說道:“世子,依小人看來,這乃是對面妖邪使了陰邪之術,起了地下亡靈。這些來的東西,斷然不是活人。”
曹宗鈺與安舒對視一眼,心中均冒出一個相同的疑問。
來者浩浩蕩蕩,全是逝者亡靈。這個倒是沒有出乎他們意料。畢竟從吐蕃殘卷的信息來看,起逝者于地下,這本就是靈石和噬元獸的本事。
問題是,大祭司費了這諾大的功夫,四處搜羅了這些逝者亡靈,能做什么用處呢?
要說地堡之中的死卒,那本就是歸義軍中受訓之士,生前訓練有素,死后也能驍勇善戰。眼下這一大片人,看上去高矮胖瘦各不同,年齡卻都在四十以上,甚至里面還不乏拄著拐杖的老人,滿臉癆病樣的病夫。
大祭師指望這些病死老死的死魂靈,能干什么?
曹宗鈺橫看豎看,百思不得其解。安舒也皺起眉頭,喃喃道:“傳說中的鬼魂能穿墻逾戶,日行千里,飛來飛去,隔空取物,偷人陽氣,種種傳說,可都跟眼下對不上號呀。”
陳六忙道:“大小姐說得有理。這城河邊上的,確實不是逝者亡靈,倒像是從地里爬出來的,又長出血肉,穿上生前衣冠。”自己說著,也嚇了一跳,絞著一雙黑短眉毛,下了結論道:“這不是傳說中的役鬼邪術,倒像是還魂術。”
“役鬼?還魂?”
曹宗鈺下意識重復這兩個詞,驀然抬頭,正好看到安舒一雙眼睛也瞬時大睜。
電光火石之間,兩人都明白了大祭司的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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