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閣里。
陰氏一邊輕輕替安康掖著被角,一邊聽著黃雀兒小聲的說話。
“自從大小姐來了以后,小姐的笑容就少了許多。想以前,府里上上下下,誰沒夸過小姐人美心善,誰沒受過小姐的點滴好處,或是讓小姐幫忙看病,或是犯了錯找小姐求情,都是盡有的。然而大小姐來了之后,也沒見她使出什么好處,也沒見她用什么心,滿府里丫鬟倒像是被她施了妖法一樣,多的是人沒口子地夸她。奴婢看著,心里都不舒服得緊。小姐心里,可有多不暢快?偏生小姐心善,不說想法子整治,反而時時處處維護于她。”
“更不用說世子了。也不知是真有鬼還是假有私,把個外四路的妹子,捧成了珍珠鳳凰,倒把自己嫡親的妹子扔在腦后。小姐小時候跟世子兄妹關系極好,如今看到兄長跟自己生分,自然也是要傷心的。”
陰氏臉色本就不好,這下更是難看,眼角拉下來,嘴角緊抿,過了一會兒,方搖頭苦笑:“好在她不會久留。據說她以前從未離開過太后身邊,這次來了敦煌這么久,太后必定想念,等到開春,說不準就會派人來接了。”
黃雀兒悄聲問道:“夫人,外頭傳的話,說這位大小姐乃是先公主的私生********氏吊起眼角,有些嚴厲地瞟了她一眼,直到她噤聲,低下頭去,方收回眼光,緩緩道:“我問過侯爺,侯爺當場就下了臉子,叫我不要聽信這些無稽之言。可我瞧他的神色,多半是知道內情的。”又皺眉道,“她若真是傳說中的身份,雖說名聲不好聽,姻緣方面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可眼下任誰也不敢輕易得罪了她。那可是真正的天皇貴胄,這小小的敦煌城里,誰還能高過她去?上次……,”搖搖頭,嘆氣道:“我還是過于急躁了,這下算是往死里得罪了她。”
黃雀兒撇了撇嘴,頗是不屑地說道:“照奴婢看來,若是那位先公主也是與大小姐一般的行事風格,一點也不珍重自個兒身份,那這些說法多半便不是空穴來風。”
陰氏有些心煩,搖頭道:“不用說她了。她不論怎樣,也與我們沒什么關礙。只要挨到她回京,那就萬事大吉。她這個年紀,本早該嫁人的。這次回侯府,估計就是來找個正經娘家。等她回了京城,太后皇上多半就要給她定下來。咱們府上出一份厚厚的嫁妝,也就算盡了心意,把這樁煩心事暫時撂開了。”
又問道:“你方才說到張主事,可是有什么想法?”這才是她真正關心的話題。
黃雀兒遲疑了一下,方說道:“小姐的心事,夫人自然是明白的。”
陰氏不由得笑了一下:“康兒這段時間體力不支,本是懶怠起床的,可只要是這位張主事來了,她卻怎么都要硬撐著起來梳洗打扮。見他的時候,精神頭也比別的時候足多了。我是她娘,這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黃雀兒點點頭:“頭先夫人是擔心小姐遠嫁到常州,母女分離,現在這位張主事據說在本地任職,可就不存在這個問題。夫人的意思是?”
陰氏看了看女兒的睡顏。安康這些日子睡得極不安穩,要不就是被魘住,一腦門冷汗,身子抽搐,卻醒不過來,要不就是做了噩夢,哭喊著醒來,每每要哭至筋疲力盡,方能再小睡一會兒。今日隨了那張隱岱出門,也不知是勞累了,還是其他原因,這一覺竟是睡得少見的香甜。
微微苦笑道:“到這個份上,我還能有什么想法?康兒現在這個樣子,我的心都快要碎了。張主事雖說不如常山國公府上,到底也是有品的朝廷命官,康兒又對他是這樣心思,我是做娘的人,只要能讓我的孩兒遂心快意,身子一日日好起來,其余一切,我都可以不計較。”
黃雀兒也眼望著床上的少女,安康是她從小看著長大,她自己又沒個孩子,早就將安康看作自己孩子一般。如今小姐這番形貌,她心中一樣難受心疼。思忖了一下,小心問道:“夫人可要奴婢在張主事面前透個口風?”
議婚之事,總不好由女方主動,尤其是侯府這樣的人家。
“你以為我沒有提過嗎?”陰氏臉色沉了下來,“我早就試探過這位張主事。他只說如今城里多事,兵荒馬亂的,他無暇考慮個人私事。”又蹙眉問道:“我這幾日在府里忙得暈頭轉向,也不知道外頭是什么情形。聽說亂得很?”
黃雀兒也搖頭:“世子下了死命令,這幾日府上不準私自出入,但有所需,只管報上去,由府衙那邊派人送來。奴婢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只恍惚聽得,說什么妖人來了敦煌城,世子正請了高僧與他斗法。今日中午天上出現異象,夫人也看到了,府里有老人家認出來,說是那蜃景里還有先侯爺在,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陰氏眉毛擰緊,又松開,嘆了口氣,道:“算了,這些事,自有他們男人在外面操心。”回頭看看曹安康,聲音里透出愛憐:“我只要顧好我這幾個孩兒,就心滿意足了。”
兩人不再說話。
曹安康在睡夢中微微皺起眉頭。怎的忽然靜下來了?滿屋子的悄悄話,怎的一下子消失不見?
她有些不習慣,輕輕翻動一下身子。意識如同浮在水面,輕飄飄地,忽而滑到遠遠的一頭,隱隱約約看到兩個人,在孤零零的涼亭中擁抱親吻,那男子低著頭,看著懷里的女子,眼神那樣專注熱烈,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那女子仰著頭,回應著他的吻,那樣熱情,那樣堅定。
清醒的時候,她有意識控制住自己,不敢回顧這個畫面。然而半夢半醒之間,意識模糊之時,這一幕卻總是不期而至,一遍遍重復,直到她看清每一個細節,甚至能知道每一處吻落在何處,能記起每一聲隱約的輕笑與纏綿的低語。
她在意識中哆嗦一下,又往另一頭飄去,那一頭就熱鬧多了,漫天灑落下無窮盡的鮮血。原本她應該感到害怕的,然而在這夢境中,鮮血也失去了血腥氣與實際意義,反倒像是從天上下了一場紅艷艷的雨,熱烈美麗。她身后有個溫暖的懷抱,那溫度與觸感讓她生出無比的留戀。
她從未經歷什么強烈決絕的情感,然而現在這留戀快要不顧一切地沖出來,沖破她的約束,沖出她的喉嚨,想要表達成一句大膽而熱烈的:張公子,我喜歡你。
然而她前面站了個人影,風姿高華,雅艷卓絕,她只是站在那里,無需舉動,便已是一副濃墨山水。這個人挑起眉毛,云淡風輕地說:張隱岱喜歡的人是我。
曹安康從睡夢里發出一聲哀鳴。一只手連忙伸過去,隔著被子在她背上輕拍,節奏輕柔和緩,極像是她小時候聽慣的助眠歌謠。她又沉睡過去,這次在意識中浮起的,卻是方才的竊竊私語。
“可要奴婢透個口風……”
“我試探過他了……”
“……無暇考慮私事……”
睡過去吧,她輕聲對自己說,睡過去吧,別再醒來。
請記住本書域名:。筆趣閣手機版更新最快網址:.biquge9.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