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唐至周,幾百年時間過去了,陽關已成廢址,便連諸縣治所在的城池也多有變遷,沿途驛路早已不同于唐時。這儲備猛火油的所在,雖有文字記載,卻也并非一一按圖索驥可得。還是得去到地頭上,目測足量,才能真正找出油池來。
安舒次日便帶上阿寧、陳六和一小支衛隊,自北門而出,親往勘探。
她胸中已有幾處預想好的地址,特意選了從北門出去,則是因為四門之中,北門與西門之間地勢平坦,較少阻隔,若是找到油池,更易運輸。
第一處位置在空谷附近。彼處在唐朝時,本是驛站,有專人照看油池。如今卻早已消失在風沙之中,連片磚尺瓦都瞧不見蹤影。還是安舒據方位和腳程推斷出來位置,然而遍尋之下,雖是找到油池,卻發現儲油早已滲漏,散入黃沙之中。安舒不甘心,命人取了黃沙點燃,雖能起火,卻一閃而滅,并不能維持火苗。
只好轉戰下個地方。
途中有處小小綠洲,時近正午,眾人便在此處落馬,稍事整修。陳六取了干糧來吃,便見阿寧從馬背上摸出一小盒精致點心,又拿了水囊,去到安舒面前。
安舒正拿了張絹紙地圖,凝神計算方位,見了阿寧拿過來的吃食,微一皺眉,搖頭拒絕。
陳六一邊啃著自己的麥餅,一邊溜達過去,笑道:“大小姐,你好歹吃點東西。這大毒日頭下,你不吃也不喝,要是有個好歹,小人們也不敢再回敦煌,只好在這里做鳥獸散了。”
安舒被他打斷思路,臉色一沉,便想發怒,陳六見機得快,趕緊加了一句:“這可是臨行前世子的特別交代,務必要照顧大小姐周全。小人膽小,不敢冒犯世子虎威,還望大小姐可憐可憐小人,看世子面子上,吃點東西再想也不遲。”
安舒聽他搬出曹宗鈺來,一時之間,倒不好跟他計較了。此時思路反正已經斷了,也就蹙著眉頭,暫時將地圖收入懷里,取了塊點心吃起來。阿寧大喜,朝陳六燦然一笑,十分感激。
陳六見安舒吃了一小塊便止住,只是喝水,忍不住又勸道:“大小姐如是不多吃點,前面還有幾十里路要走,怕是難以支撐。”
安舒眉頭一挑,聲音里帶了惱意:“陳參謀這是要做我的主么?”
陳六訕訕道:“小人豈敢,小人只是進諫,進諫而已。”兩眼一翻,看著天空,喃喃道:“想當年,小人與袍澤追擊馬賊之時,只因沒時間填飽肚子,餓得頭暈眼花,從馬上摔下來,差點成了馬下冤魂。這教訓,實在是慘痛無比,叫小人從此知道了,這填飽肚子,實是天地之間,古往今來,第一件大事。”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讓安舒聽清楚。
安舒哭笑不得,搖頭道:“陳六,你這算是甚么進諫?啰嗦諫?恐嚇諫?現身說法諫?”
陳六嘻嘻笑道:“小人這是苦口婆心諫,還望大小姐領情。”
安舒皺眉看了他半晌,見他雖是嬉皮笑臉,眉宇之間,卻頗見關懷之意。心中一動,不知怎的,思緒飛回千里之外的京城,眼神一恍,嘴角露出微笑,聲音柔和下來:“苦口婆心?你這詞用得真好。這世上,會盯著我吃飯,恨不得我一頓吃完大筵上百個菜的,還真是一位婆婆。”
陳六自是聽聞過城中關于大小姐身世的傳聞,這位婆婆指的是誰,心知肚明。卻并不敢說出來,只能打個哈哈:“大小姐的婆婆,必定是一個德高年劭,福氣極大的老人家,否則,也不能有大小姐這般靈慧的晚輩了。”
安舒聽他措辭小心翼翼,瞥了他一眼,也不戳穿他,隨手再取了塊點心,微笑道:“就看在你方才這番語氣,像極了我婆婆的份上,我要跟你說一聲多謝。這塊糕點,算是為你吃的。”
陳六笑得一張臉似開了花,口中卻忍不住問道:“大小姐,難道世子也不曾勸你多吃點?小人看來,世子對大小姐的事,十分之上心,怎么對吃飯這等大事,反而不聞不問?”
他昨天跟了世子與大小姐大半天,心中爬滿了毛聳聳的怪異感覺。世子看大小姐的目光,十分復雜,極其特別。他膽兒小,不敢隨便形容。總之,叫人心驚肉跳就是了。
安舒慢慢嚼著點心,抬眼仔細看他,卻從他臉上看不出一絲譎詭之意,只有純粹的好奇,以及一份說不清楚緣由的真誠關懷。
于是微笑道:“吃飯是大事么?多半世子不覺得吧。”
曹宗鈺會重金延請廚師,會四處搜羅食材,會陪她說笑,逗她開心,這樣便能多吃一些。但他當然不會直接勸她,甚至連提都不會主動提及。
分寸和界限,曹宗鈺歷來把握得極好。這也是他極受人歡迎的原因。
陳六沒見過他們這種禮儀做派,自然不清楚。然而奇怪的是,他這份過界的關心,若是曹宗鈺或是李允順做出來,安舒便會心煩。出自陳六,她卻又覺得似乎很自然,并不覺得被干擾或是被冒犯。
不過是,各人有各人的體面,有各人的處事方式罷了。
安舒又不免想到,這樣的差別,究竟是人天生的性情有異呢,還是所處環境不同,熏陶出不同的處事脈絡?
看了看陳六,這人其實非常聰明,若是能如同曹宗鈺一般,從小延聘名師,長大進入太學,其成就未必便低于曹宗鈺,最起碼,也比李允順那個粗豪家伙好得多。
朝廷雖說設立了鄉學,廣收鄉野孩童入學讀書。然而書中能讀到的東西,與他們這些從小生于世家大族,親身感受到的東西,仍有極大差別。
例如,如何在言語之間,恰到好處,不過不失地體現那份微妙的分寸與親昵,陳六便顯然不懂。
圣人曰,禮不下庶人。只怕其中有個原因,就是雙方說的語言,行的舉止,原本便相去甚遠,若是以君子之禮,以待庶人,只能讓庶人尷尬,彼此失措罷了。是以禮不下庶人,才合圣人仁恕之道。
若是天下都能成君子,共沐教化,言行進退,無不合于禮,豈非能到達大同之境?陳六也與曹宗鈺一樣,知情趣,識進退,再無長短不同,這世界又當是何樣子?
安舒覺得自己有些好笑。曹宗鈺若知道自己拿他與這陳六相提并論,不知道會是何種表情?
再深想一層,如自己初入敦煌城時,初次聽聞,嘆為觀止的那位暗娼老鴇罵街之語,自己固然是絕計罵不出來,然而卻也難以否認,那些粗俗不堪的言語中,所蘊含的潑辣辣的殺傷力,生命力,粗魯而強悍,卻也是自己口中文縐縐,酸溜溜的罵人話兒所不具備的。
世間若都是自己或曹宗鈺這樣的細人兒,其實也無趣得緊。若都是陳六老鴇這樣的粗人,也甚是叫人沮喪。唯有天地之間,眾生各異,卻能共存,這世界才富有活力樂趣。
然而,又是誰能決定,她與曹宗鈺,便該是人上的人,陳六與那老鴇,便只能做那粗俗的一派呢?
她散漫地想著事情,陳六便在一邊守著,一雙綠豆大的小眼睛望著她,竟是有些癡意。
阿寧不如阿冉敏感,雖然覺得陳六神情不對,卻不知道是咋回事,只能繃緊了身子,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安舒想得入神,不知不覺,便連陳六小心翼翼遞過來的第三塊點心也吃完了,幾口水下去,只覺撐得難受,這才醒悟過來,啼笑皆非,只能狠狠瞪了陳六一眼。
陳六心虛,嘿嘿笑道:“大小姐別生氣,小人替大小姐算一卦,將功補過,如何?”
“你居然真會算卦?”安舒奇了,然而抬頭看看天時,又看侍衛等人已經用餐完,遂道:“改日再請你起卦吧,今日有要緊事,不能耽擱。”
阿寧連忙起身,召集侍衛,眾人整裝上馬,繼續朝下一個地點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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