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宗鈺整整昏迷了三日。
曹安舒臉上敷了藥,滿頭纏了白布,只露出一雙眼睛,好似個羅剎鬼女。若是換了別的女子,成了這副形容,必定躲在閨房里,不肯讓外人多瞧上一眼。曹安舒偏不在意,頂著一個饅頭樣的腦袋,日夜坐鎮南院,一應郎中針藥物事,務必經她眼目首肯,方可施用。
曹宗鈺回來那日,歸義侯讓人抬著去南院見過了兒子,又屏退眾人,與曹安舒密談了半刻鐘,回去之后,一邊強撐著起來,安排調度節度使衙門的人事,一邊又叫了陰氏過去,讓她把被褥臥具都移到自己養病的書齋,全天候在自己面前侍疾。
幾下里安排妥當,未免心力耗損過多了些,再加心中憂急,病勢便有些反復,唬得幾個軍醫官并郎中心慌神亂,連忙下藥施針,原本兩個時辰一查的脈象也改為一個時辰,根據時辰癥狀,精心調整施藥方案,慢慢地才穩定下來。
歸義侯這邊病情剛開始反復,曹安舒就遣了阿冉去找陰氏,言道:侯爺身子最是要緊,夫人看顧著侯爺這邊,已經是日夜辛勞,怕是顧不上南院。曹安舒忝為妹子,平日也多得兄長看顧,此府中多事之秋,若是置身事外,心實難安。故而自請主持南院事務,以為侯爺并夫人分憂。
話說得十分漂亮,陰氏臉上雖一味和煦頷首,心里卻在不停冷笑。這是拿她當賊一樣防著呢!
本想不陰不陽說一句,世子可還有親妹子在,便是要表演兄妹友愛,也輪不上她這隔了一層的堂妹。
阿冉卻又接著建議:大小姐還說,如今夫人要忙著照顧侯爺,大小姐雖能幫忙照看南院,但侯府中日常事務,物資人手的調度,以及兩位小少爺小小姐的照料,卻是無法兼顧。不若便請二小姐暫且理家,以安府中眾人之心。
陰氏心中便是一凜,她方才只顧著激憤,倒是忘了,自己還有兩個小的。世子那邊,看侯爺和曹安舒防賊的樣子,自己未必能動得了什么手腳,若是被人覷了空子,反朝小兒子做出什么事來,她這下半輩子,還能有啥指望?
讓曹安康出面,主持家務,倒正正好,是個面面俱到,各方都能放心的安排。順便也能鍛煉鍛煉自己這個過于軟弱的女兒。
再無話可說,便照安舒所言,行了。
自那日曹安康回來之后,這幾日氣色好了許多,再不似前些時候的沉疴模樣,眼睛分外清亮,雙頰逐漸豐滿,便連走路的腳步,也比舊日里輕快許多。
安舒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女子,心中不禁感嘆,也不過數日功夫,曹安康心病一去,便似換了個人似的,可見一個人想活還是不想活,想這樣活還是那樣活,終究還是自己才能決定。
今日是曹安康回府之后,兩人第一次見面。屏退了丫鬟之后,曹安康款款問道:“姐姐這幾日身體可好些了?”
安舒將頭上這個大白饅頭搖晃一下,聲音里仍如往日一般冷淡:“曹安康,我多謝你下問這一句,不過你我之間,怎么也成不了親密友愛的閨中姐妹,你還是省了這份心吧。”
她身上自然是疼。曹安康那日是用了吃奶的力量,爆發出遠比平日大的手勁,拳拳到肉。曹安舒晚上一沾床,幾乎每根骨頭都在叫囂。身上肌膚更是青一塊紫一塊,沒有一處完好。阿冉阿寧給她上藥之時,齊齊收不住眼淚。
想她曹安舒自幼在宮中,金尊玉貴地長大,有太后撐腰,皇帝偏愛,誰敢動她一指甲?便是南陽跟她斗法,也不過是想些見不得人,上不得臺面的陰暗技倆,或是口頭上刻薄侮辱,怎么也不敢在她身上落了一星半點罪證。
不過她也怪不著曹安康。這一頓打,從某種意義上,算是她自己討來的。再怎么難受,也只能自己受著。只不過她跟曹安康兩人,性情脾胃頗不投和,要借此化干戈為玉帛,那就免了。
曹安康聽了她這句話,沉默一下,倒不似往日里局促難堪,最后反而微微笑起來:“也好。不過,有句話,我知道你不愛聽,可也一定要說。”
安舒一雙黑溜溜的眼珠子從白布當中看著她。
“曹安舒,謝謝你!”
安舒點點頭,安之若素地受了她這份道謝。又問道:“你今日來,是為了什么?除了看你兄長以外,可是終于想起來有問題要問我?”
“是。我想問你,當年舊事,你是怎么知道的?”當年舊事這四個字,雖然提起時心頭仍會抽搐,卻終于能夠從口中說出來,她說完之后,輕輕舒了一口氣,自覺從一個陰森暗牢里逃出來,得見一角高天。
當日她從昏迷中醒來,憶起谷底諸般事情之時,第一個浮現的,便是曹安舒最后那番話。自己埋藏了多年的,最黑暗最凄慘的秘密,卻被曹安舒毫不容情地說出來,還是當著張隱岱的面。不管曹安舒是出于什么打算,她都在回想時,氣得渾身發抖,心中這份怨恨,極其真實。
然而感謝,也是真實的。
若不是曹安舒替她說出來,將每一個字眼暴露在空氣中,直到空氣中再次充滿惡臭氣味,鋪天蓋地,盈塞口舌耳目。她自己甚至是連回憶都不敢的,她早已把它埋藏在最深最深的海底,從不愿打撈,甚至連那片海域,也刻意繞道而過。
如今有人濕淋淋地打撈出來,還非要在她面前一一展示,她尖叫著,廝打著,用盡全身力氣拒絕著,然而精疲力竭之后,卻忽然有了一種奇異的解脫感,就好像有人替她背了這份恥辱,分擔了這份見不得光的丑陋一般。就好像在曹安舒說出來的一瞬間,她一顆心同時既痙攣收縮到一根針眼一般大小,又輕盈蓬松到包囊宇宙星空。恥辱令她絕望得想鉆進地底,可同時她也覺得自己身處長天,有一種近乎失重的蒼茫快感。
沉重、恥辱、憤怒。
輕松、愉悅、感激。
如此復雜矛盾的情緒,令她遲遲不敢來南院,面對曹安舒。
對于昏迷不醒的兄長,她心里自是十分的掛懷憂慮。夙夜不寐,操持府中大大小小事務,又對南院之事,尤其經心,不容一絲錯漏。
只要是安舒這邊傳過去的口信,不論是開庫房揀藥材,還是備炭火請郎中,任意一件,必定自己親歷親為,親眼過目,便連開的藥方,用的敷料,也是自己看了又看,確認沒有訛誤錯漏之處,才敢發放,又派了竹月與清菀、穆拉交接,真是處處小心,不敢有一絲大意。
這樣過了三日之后,才鼓起勇氣,來問這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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