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宗鈺神智尚還有些漂浮,嘴角自動浮起一個淺淺的微笑。他這幾日昏迷,未進水米,雙唇干裂,雖然清菀不停用濕布蘸水潤濕,卻仍然不能完全止住。下意識舔一舔,卻覺得從舌尖到舌根,都干澀無比,輕聲問道:“清菀,有水嗎?給我喝一口。”一邊問著,一邊下意識便想翻轉身來,后背立即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只能停下來,維持住趴臥的姿勢。
昏迷前的經歷漸漸浮現腦海,大祭司想要擄走安舒,他飛撲了上去。此后便一無所知。既然自己已經回到南院,谷底之事,當是已經順利完結。
清菀紅著眼眶,去旁邊臨時放置藥碗湯粉的案上倒了一碗水,雙手捧了來,正要用調羹一勺勺喂他,曹宗鈺搖搖頭,自己從她手中接過水碗,一口氣喝干,自覺喉嚨順滑了許多,遞回碗去,問道:“大小姐和二小姐現在哪里?她二人怎樣了?我昏迷了多久?”
“我和曹安康都安好。”曹安舒從門口走進來,先朝清菀說道:“你先下去,讓張醫官他們做好準備,一俟世子接完圣旨回來,立即查看世子傷勢。”
曹宗鈺見她一張臉包得跟粽子似的,嘴角已經忍不住露出笑意,便待調笑她一番,卻聽到她說接圣旨,心中一沉,笑容也消失不見,等清菀退出去,室內再無別人時,低聲問道:“什么圣旨?”
曹安舒站在離他約有兩尺遠的地方,不再靠近,一雙極亮的眼睛靜靜看著他,口中緩緩說道:“據先頭報訊的使者說,來的是合門使和秦參政,奉的是白麻,要你我接旨。”
宣麻。
曹宗鈺閉上眼睛。剛剛才潤滑的喉嚨再一次抽緊,這次卻不是干渴,而是痙攣。像是有人塞了一整個拳頭進去,讓他一時間呼吸困難。
過了一會兒,安舒低聲道:“你若是不想去,我就說你還沒醒。”
曹宗鈺搖搖頭,聲音干澀:“我能躲多久?不接,就能當沒有這道圣旨嗎?”眼睛抬起來,搜尋著安舒的眼睛,似是想要在她那里尋求認同。
認同他這樣荒謬天真的想頭。
從安舒低垂的眼簾下,傳來的只有沉默和悲傷。
過了一會兒,曹宗鈺忽然開始說話,也不顧牽動到背上傷口,聲音激越憤懣:“就算你是天子外甥女,你也并沒有封號品軼,降什么白麻?這是僭越。臺諫、門下都不封駁?尸位素餐,白嚼官祿。又要我接什么旨?我不過是個小小的歸義侯世子,中樞是集體發瘋了嗎?翰林院那群自命清高的文人,這等亂命也肯遵奉?”
安舒靜靜聽他發泄,等他一口氣說完,空氣中只有他急促喘息的聲音,方輕聲道:“去聽了就知道了。”抬眼看著他,目光溫柔流連,輕聲喚他:“曹宗鈺,你知道我此刻最遺憾的是什么嗎?”
等了片刻,曹宗鈺固執地抿著嘴唇,不肯回答。只好自己微笑著說:“我最遺憾的是,我居然是這幅形容,連吻吻你都沒辦法。你也是這個樣子,連抱抱我也做不到。你我二人,素來不遵禮法,膽大包天,居然到了最后,不得不規規矩矩,兄友妹恭地做人。”
她聲音里帶著笑意,好似這果然是件極好笑的事情一般。
曹宗鈺擰緊眉頭,聲音里有清晰可聞的怒火:“不要。安舒,我不要聽你這樣說話。就好像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再無轉圜。”
“難道不是嗎?”安舒望著他,“就算我在這里陪著你,我也不出去聽旨,又能改變什么?”
曹宗鈺握緊拳頭,重重擊在床板上,背上原本已經干凈的傷口慢慢滲出血來,連背上搭蓋的棉被也被浸染,殷紅一片,看去甚是嚇人。
安舒輕嘆一聲,終于移動腳步,走到他身邊坐下,握住他的手,低聲道:“曹宗鈺,就當我們是做了一場夢,好不好?”
曹宗鈺反手緊緊握住她,初聞圣旨時的張皇驚恐漸漸沉淀下去,腦海中卻漸漸清明起來,忽然問道:“為什么押麻的是參政?如今朝中不過四位參政,就算秦參政年資最淺,也是位居宰執,政務何等繁忙,是什么旨意,需要勞動他親臨敦煌?”抬起頭來,直直看著曹安舒,看著她一雙眼睛緩緩閉上,心中一陣一陣銳痛襲來,口中慢慢說道:“你知道旨意是什么。”手上下意識松開,安舒的手滑落下去。
過了片刻,曹安舒站起身來,點點頭,聲音平靜地說道:“我大致能夠猜到。”轉身朝室外走去,“你好好歇著,我告訴秦參政,就說你重傷未醒,由曹侯替你接了吧。”
“站住。”
曹安舒停在門邊,一動不動。
良久,曹宗鈺的聲音響起,像一把刀子,割破沉默靜止的空氣:“是太子,還是雍王?”
只有這兩位適齡未婚。
白布之下,曹安舒嘴角浮起微笑。曹宗鈺的敏銳,從來沒有讓她失望過。
她輕聲答道:“是太子。”
已經再沒有隱瞞的必要。
這便是她最大的秘密。
“果然。”曹宗鈺點點頭,費力睜開眼睛,不顧眼角的突突作跳,慢慢說道,“我也這樣想。否則,不足以勞動秦參政,這么山長水遠地過來。”
“不錯。只有冊太子妃的旨意,才需要這般鄭重。”就事論事的語氣,沒有悲喜,沒有哀樂。
又過了好久,久到曹安舒以為曹宗鈺再無話可說,已經打算舉步離開了,曹宗鈺才又說話,聲音像是被人從喉嚨里一個字一個字扯出來的,甚至能聽到呲呲的刮擦聲,讓曹安舒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下:“你來敦煌,就是為了等這道旨意?”
“這不重要。”曹安舒頓了一下,又重復道:“這已經不重要了。”
不等曹宗鈺再問,立刻說道:“還有一道白麻是給你的。”
曹宗鈺知道她在轉移話題,沉默一下,問道:“你知道是什么?”
安舒搖頭:“不知道。”
兩人都沉默下來。
清菀在外面十分焦頭爛額。侯爺派來催的人跟個熱鍋上螞蟻似的,不住催她。她不知道世子是個什么打算,阿冉阿寧也不吱聲,又不敢沖進去打擾,只能拿些沒意思的浮詞翻來覆去說。
直到曹安舒緩緩從里面走出來,她眼睛一亮,忙迎上去,問道:“世子……”
“世子讓你拿朝服進去,替他更衣。”
朝服清菀早已準備好了,可是世子的傷勢,能夠支撐下來一整套接圣旨的大禮嗎?清菀本是官家小姐出生,自然知道,宣麻的程序,是諸般制誥中最繁瑣之一。
安舒似是知道她的擔憂,朝她點點頭,道:“著人準備擔架。世子重傷之下,仍謹嚴守禮,參政大人當也能體諒世子病體不能久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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