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諄覺得自己與這敦煌,這歸義府,實實在在犯沖。明明是天大的喜事,卻硬是搞出了抄家滅門,血濺三尺的慘烈氣象來。
先是來個大粽子似的準太子妃,這會兒該曹宗鈺聽的麻紙還沒宣讀完,也不知道這位臉色蒼白的年輕人聽明白沒有,就見到他往前一栽,暈倒在地。
一邊垂手侍立的下人呆了,不知道該不該上前攙扶;上頭正捧著麻紙結結巴巴,艱難認讀的宣麻官也呆了,不知道還要不要繼續讀下去。
歸義侯本跪在前頭,聽到宣麻官停了,四周氛圍不對,連忙回頭一看,兒子匍匐在地,無聲無息,背上已經可見到殷紅血跡。冬天穿得厚,便是朝服,也內嵌了棉絮,更有打底的中衣,如今鮮血浮于表面,可知傷口已經完全破裂。心下一緊,下意識往一邊站著的秦諄看去。
秦諄正要開口,安舒卻已快步上前,俯身查看,口中厲聲問道:“擔架何在?”
清菀在門外站著,眼睛緊緊盯著地上的曹宗鈺,一雙手絞得發白,渾身發抖,快要站立不穩,此時聽到安舒話聲,如蒙大赦,帶著早已候在一邊的仆人奔入大廳,小心翼翼地將曹宗鈺抬放在擔架上。安舒也不管還有歸義侯和朝堂大員在場,只管對清菀說道:“將世子移到內室,即刻讓張醫官他們過來,替世子查看。”
門邊立時有人應了聲是,接著有好幾個人朝外跑動的聲音。
軍醫官等人進了內室后,因要替曹宗鈺除衣查看,曹安舒不便在場,退了出來。
歸義侯雖擔心兒子,卻不得不盡職盡責,陪著秦諄在外面候著。
秦諄今年才除了副相,第一次押麻,就碰上這等尷尬事體,自是心中不愉。但他城府深沉,面上卻絲毫不顯,反而寬慰歸義侯:“令郎看面相不是福薄之人,況且又有這番天大的喜事,曹侯無需憂心,一切自會逢兇化吉。”
歸義侯心中苦笑,世人眼中是天大的喜事,說不定反倒是兒子的催命符。臉上擠出笑容,朝秦諄拱手道:“多承相公吉言。只是這宣麻……”
還要繼續宣嗎?
秦諄擺擺手,笑吟吟道:“不過是個形式,令郎既是傷重,便等他養好了,曹侯自行告訴他亦可。”又笑道,“令郎這傷的時間,十分不巧,不知是在何處,由何人所傷?”
太子后院,不過是些女人間的婆媽,他一點興趣也沒有。然而節度使父子的安危,卻關聯著朝廷西疆的穩定,這可不能不問個明白。
歸義侯尚沉吟著,小心翼翼打著腹稿,一旁安靜坐著的曹安舒卻已開口:“前些日子,城外出現小股馬匪,趁歸義軍外出鹽澤訓練之機,封鎖商路,侵襲旅團。彼時曹侯病重,世子惱怒之下,親率近衛,出城狙擊,身先士卒,斬首十余。收尾時候,不慎被假死賊人垂死反擊,故而背部受了重傷。昏迷了三天三夜,可巧今日將將蘇醒,便強撐著過來接旨。”歸義侯臉色一震,目瞪她半晌,見她一臉平靜,只好乖乖閉上嘴巴。
“難怪我一路上,碰到好些匆忙趕路的商隊,道是敦煌封城數日,近日方才重開。”秦諄若有所思地看著曹安舒,“不過他們口中,頗提到些怪事,倒不知是何道理?”
“西陲邊地,自來愛附會些神異傳說。參政博覽群書,豈不聞唐時毗沙門天救安西的靈應故事?”
“這么說來,節度使衙門倒是反其道而行之,因地制宜,故意以靈應故事來安民心了?”秦諄端起茶杯,左手揭了蓋子,本待喝一口,沾唇卻覺水溫過涼,剛放了下來,旁邊立即有人上來換了,又新奉了熱茶上來。
秦諄見了歸義府這般行事,心中冷笑一聲,面上卻仍是笑著,端了新茶,吹開浮沫,輕輕喝了幾口,耳里聽得曹安舒鎮定徐緩的聲音:“參政明鑒無誤,正是如此。”
秦諄點點頭,又道:“太子妃——”
一語未落,已被曹安舒截斷:“還請參政慎言。此番宣麻,僅為征召,并非冊封。”
秦諄笑道:“有何大差?只要貴府上一應事項準備妥當,送了大小姐進京完婚,可不就行冊封禮了?如今是征召還是冊封,有什么打緊,不過是時間早晚罷了。”
曹安舒搖搖頭,正色道:“朝廷禮制如此,不可因人而廢。”
秦諄被她駁了面子,也不生氣,反而笑道:“大小姐說得有理,倒是我失誤了。太子得妻如此,既是太子之福,也是國家之幸。”
曹安舒微微垂首,靜默下來,不再接話。
張醫官從內室出來,于秦諄面前深施一禮,秉道:“世子剛剛醒轉,小人們替世子把問過,情形似有些疑難。世子著小人來,有請相公移步內室,小人好當著世子之面,詳細稟告。”
“半身不遂?”
當朝參知政事、新晉準太子妃、歸義侯三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到床上坐著的人臉上,三臉不可置信。
曹宗鈺低垂著眼瞼,并不跟他們任何一人對視,口中淡淡說道:“方才張醫官也是這么跟我說的。道是我不該醒來之后,就逞強行走,此前本就有脊柱之傷,未曾詳查,如今又添新傷,只怕難有回春之力。”
他一邊說,張醫官并幾個骨科郎中便在一邊低聲附和:“正是。”“世子太逞強了!”“小人們自當盡力,只是機會太過渺茫。”
曹宗鈺等他們說完,方又道:“參政大人千里迢迢,送來朝廷玉音福旨。小子蒙此殊恩,誠惶誠恐,本該涕謝拜領。然而今日情況大起變化,此事是否仍然可行,還請參政大人詳加斟酌。”慢慢抬眼,望著秦諄,沉聲道:“朝廷之意,在結親于闐。然而以小子如今一副殘軀,勉強行此事,只怕結親不成,反成結怨。有負官家和相公們一番美意事小,影響朝廷大計事大。”
秦諄皺起眉頭,這位世子頗有些不對勁。整個人不僅傷勢嚴重,精神意志也頗消沉,倒似不僅背上受傷,心里也承受重壓。隨即又恍然,世間任何一個男人,驟然知道自己半身不遂,只怕精神都不可能愉悅得起來。
這年輕人還能在這么巨大的打擊之下,深思熟慮,替朝廷籌謀,已是極為難得,庶幾不負傳聞之名。
秦諄上下打量他半晌,悄悄將對他的評價調高幾個品級。心中既生愛才之意,口中便不免溫煦幾分:“此事確需從長計議,不過曹世子也不必沮喪,此刻遠未到山窮水盡之時。你先安心靜養為宜。”
又回頭對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一臉茫然的歸義侯道:“曹侯若是需要,可用八百里加急,請宮中速遣有經驗的太醫過來看診。”
遠水自是救不了近渴,不過秦諄這番慷他人之慨的表態,仍是得了歸義侯無數真心道謝。若沒有參政這句話,他自己可是萬萬不敢上這個奏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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