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蒲昌海的第一天,安舒與尉遲德之間的賭約便有了結果。
道旁迎候著一堆人,如一大團五彩祥云,據說都是仲云王的高官。
高官,確實是高,再不能更高了。來了五位宰相,四十位都督。
大周不設宰相之名,以中書門下同平章事為宰,又以參知政事為副相。以本朝疆域之大,國事之繁,不過五位宰相之數。加上樞密院、三司等,也不過十來位宰執。端是比不過仲云一出手就是五位宰相迎候于道的豪氣。
至于都督,史上雖然顯赫,本朝不過是親王遙領之虛職,并無實權。今日朝中,親王不滿兩巴掌,相比仲云,那更是差之道里,遠遠不及。
蒲昌海中沒有道路,走出來卻是一大片草地。黃土上撕開了無數道口子,一蓬一蓬,長出綠色長劍。這群宰相都督們就候在草地上,守株待兔。
看到聯軍的旌旗出現,也不說派個人上來通傳,呼喇喇連高官帶奴仆,一起沖上來,嚇得前鋒部隊以為來了不長眼的盜賊。雙方之間,一方劍拔弩張,一方奮勇當先,差點釀就一出大戰——一戰而滅五相四十督,四舍五入約莫等同于滅國之戰了。
安舒聽說之后,特地騎了馬,來到隊伍前列,躬逢其盛。
陳六一眼看過去,哈哈大笑:“這是哪村哪鄉的社戲搭子?怎的不見吹打行?嗩吶大鈸司鼓鑼,配齊全了也好聽個響。”
不怪陳六嘴毒,這一波宰相都督,各個穿著不同,當真是秦漢隋唐,歷代同堂,黑黃紅紫,諸色齊備,好一出漢武會唐皇,周瑜戰秦瓊的大戲!
安舒眼尖,甚至看到有人穿的是女子服飾,上襦下裙。回頭對陳六笑道:“這些衣服,也不知他們從何處尋來?倒是難得齊整。”
陳六嘿嘿笑道:“大小姐不用問,小人篤定,定是他們打劫沿途商團得來。甚至是攢了幾百年的珍藏,亦未可知。”
曹宗鈺與尉遲德過去得早,正與諸宰相都督說話,都督們誠惶誠恐,宰相們畢恭畢敬。這惶恐與恭敬,對著曹宗鈺時更甚。
按理,于闐王太子的爵位原比區區一個歸義侯世子尊貴許多,然而曹宗鈺背后是堂堂中原王朝。當年大唐經略西域,文物風華傳遍諸國,軍功邊業威震大漠,余威迄今猶存,澤被后人。因此這些仲云人,對著曹宗鈺,比對著尉遲德更加熱情。
安舒看了一會兒,打馬上前,去到曹宗鈺身邊,位列首位的大宰相正拉著曹宗鈺的衣袖,滿臉柔情,滔滔不絕:“敝國久不見天朝上使,翻來覆去,思念得很,今見上國衣冠,煌煌兮如日月,朗朗兮回風流溪,慕之愛之,敬之畏之,衷心搖搖,不可斷絕……”
尉遲德見她來了,悄聲跟她說道:“這可難為令兄了,我就聽了幾句,已經滿腦袋長蠹蟲,嗡嗡嗡嗡,叫個不休。難為他還能正經著臉,極有興趣聽下去。”
安舒撲哧一笑:“倒不是蠹蟲,竟是詩蟲。這位宰相大人學漢話,定是以半本詩經,半本離騷打底,委實無邪得緊,多情得緊。”
曹宗鈺維持著禮貌笑容,臉上肌肉差點僵硬,好容易等大宰相告白完畢,連忙見縫插針問道:“各位大人可是奉上命而來?尊上有何見教,不妨長話短說。”
仲云王乃其自封的名號,大周只當不知道,沙州與其也無官方往來。是以這大王之稱,斷不能出自曹宗鈺之口,只好籠統以“上”呼之。
大宰相大人長話短說,也用了小半刻鐘,方才交代清楚:仲云王左施格盛情邀請沙州、于闐行團入大屯城做客,他已在城中備下盛大歡迎儀式,洗塵、勞軍、補給樣樣都已準備妥帖,萬望曹世子、尉遲太子賞光為要。
曹宗鈺此次西行,原本便有考察諸國,以備將來之意,當即慨然應允。諸高官大喜,競相奔走,殷勤前導。
安舒初時見到這些宰相都督們的滑稽樣,對大屯城不免存了輕視之心。待到前行數個時辰,在西方地平線盡頭,見到一座巍峨大城的輪廓時,不禁大吃一驚。
大屯城外是長達數百米的緩坡,從北到南,逐漸下降。城外并無人煙聚落,只一簇簇荒草,在斜陽下聳立。
緩坡盡頭,是一座高達數十丈,長及數百米,氣勢恢弘,蕭殺肅穆的長方形大城。城墻之上,豎了一桿赤紅色大旗,夕照之下,迎風高揚。
城門高達五米,全由半人粗的胡桐木拼接而成,厚達一尺。門后一排守衛,上身穿羊毛織物,下著粗麻吊襠绔褲,分列于門后兩旁,算是個入城的歡迎儀式。
入城之后,安舒留神細看,但見道路不甚寬闊,僅容三馬并行,地面坑坑洼洼,顛簸不平。道路兩旁,有低矮房屋,既有高低錯落的夯土房子,四方平頂,此時房頂上站滿圍觀人眾。更多的卻是蘆葦搭建的簡陋圓屋,隨處可見。
街上一半夯土房子都已傾頹,露出混合紅柳與黃土的墻體。反倒是蘆葦棚子看上去簇新一些,像是近年才起。城中沒有規劃,屋舍東一處,西一處,擠做一堆一堆,羊腸小徑更是隨處可見,如蛛網般密布。
圍觀人眾雖多,卻并不嘈雜。一張張風沙滿布,須眉濃濁的臉上,分布著或貪婪、或敬畏、或冰冷的眼睛,都在靜靜打量這支服飾鮮明、馱騾眾多的進城隊伍。
安舒蒙了厚厚的面紗,仍能感受到不斷落在身上的視線,充斥男人最本能的欲望,毫無遮掩。
曹宗鈺此時陪在尉遲嬌身邊,安康與李若蘭分別由張隱岱和尉遲德陪著。她獨自一人,坐在馬上,迎著兩旁的目光,心生寒意,卻反而挺直脊背,下巴微抬,眼光如沉入鐵水中的霜刃,凜冽灼目。
被她目光掃過,一部分男子竟爾不能承受,微微偏頭,更多的男子反被她激起征服欲望,看過來的目光赤裸兇殘,便如她身上已不著寸縷一般。
陳六忽然一提韁繩,從她身側小跑上來,護衛在她側翼,一雙小眼睛,毫不客氣地朝兩旁怒瞪。
商團也跟著他們一起入城。娜娜并未蒙面,悠然騎于馬上,諸多目光,只被她當作空氣,毫不在乎。倒是蘇瑞柏如臨大敵,一雙眼睛警惕地四處打量。
安舒一路看過來,心中慢慢升騰起疑問:城中沒看到女人、小孩和老人,只有精壯粗野的男人。
大屯城,竟是一座只有男人的城池?
似是回應她的疑惑,前方開始出現一座座蘆葦圓棚。此前的圓屋上都掛著一床破爛氈子做門簾,此處卻什么都沒掛,每個屋子都有一個向街的門,可以瞧見里面黑洞洞的。
每一處圓棚外,都擠擠挨挨,站著十來個女人。全都頭發散亂,夾雜沙石枯草。身上雖裹著毛毯子,卻并不能遮蔽身體全部,要不露出一大片雪白胸脯,要不露出赤裸小腿,以至于讓人懷疑,那臟污毯子下面的胴體,究竟有沒有蔽體衣物。
先前滿街的男人看她,現在換了滿街的女人,依然看她。
男人的眼光讓她惡心,女人的眼神卻叫她心里抽緊發冷。那一雙雙烏黑凹陷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美好的情感,只有惡狠狠的詛咒。
安舒毫不懷疑,若是有可能,她們會毫不猶豫地把她拖下馬,像瘋子一樣,剝掉她身上所有衣物,讓她跟她們一樣,甚至連那張毯子都不會給她。
這樣的目光,也曾在尉遲嬌曹安康等人身上閃過,卻在看到曹宗鈺、張隱岱時,氣短神荏,移了開去。
化外之地,人性中的欺善怕惡,便是這樣直白。只因沒有高大威猛的男子陪伴,此時的安舒,便成了所有惡意的最佳承受對象。
安舒竭盡所能坐得筆直,直到背部肌肉緊張生疼,下巴高高揚起,兩頰僵硬。
馬蹄聲音從后面響起,片刻之后,身邊多了一騎,與她并駕齊驅。
她慢慢轉過頭去,看到娜娜臉色鐵青,雙眼直視前方,怒火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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