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遠道

第一百七十一章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從街道盡頭拐過去,映入安舒眼簾的,是一條寬闊的河道。岸闊數十步,深達一人半高,左右都看不到盡頭,兩岸倒垂無數紅柳樹樁,足可見得,曾經是一條清波蕩漾,楊柳夾岸的城中河。

曾經。

現在呈現在曹宗鈺二人眼前的,只是一條河流的尸體。河床干涸已久,甚至連一坨坨曬干的淤泥都見不到,只有一層一層的沙土,與地面毫無兩樣。沒有水草,沒有蝦貝,沒有一切水流曾經存在的痕跡。

這條存在于歷史中的河流只剩下一具毫無生氣的軀殼。

然而河底卻有另外的東西。正是曹宗鈺在尋找的。

指著那長長蜿蜒的水道,曹宗鈺對安舒說道:“我入城的時候,在好幾個路口見到這東西,卻又一閃而過,不能細看。不知道作何用處,十分好奇。卻原來,這就是他們城中的取水之處。”

干枯河床上,放著一節一節,中心掏空的胡桐木,首尾相連,兩頭蜿蜒不絕,見不到盡頭。在較寬平地上,有一個鵝卵石壘成的池子,一截從主道上分出的胡桐木架在上面,從里頭源源不斷流出的,正是沙漠中最最寶貴的東西——水。

安舒蹙緊眉頭,這景象讓她十分不舒服。胡桐木水道擺放在寬闊而干枯的河道中,顯得又狹小又孤零——像是河道的棺材。

池子旁排著長隊,面相兇狠的男人們手里握著空空的水囊,拎著晃來晃去的鐵桶,等待著上前裝水。

方才那三個當街殺人的兇漢,此時正懶洋洋坐在池子邊上,刀已入鞘,閃著兇光的眼睛不時掠過排隊的人群。

水池邊站了一個人,旁邊一個木箱子,正在收錢。

曹宗鈺站在河道岸上,居高臨下看了半天,道:“灌滿一袋水囊,收三文。灌滿一桶,收十文。”回過頭來,有點不敢置信地看著安舒:“安舒,你能看清他們用的什么銅錢么?”

安舒微笑著,兩撇小胡子向兩邊飛舞:“你沒看錯,確實是周元通寶。”

曹宗鈺道:“我原本聽說,西域諸國雖也各自鑄幣,彼此之間貿易,卻不用本國幣。而是用迪爾汗銀幣或第納爾金幣。前者據說是當年波斯所鑄,后者為大食貨幣。倒沒想到,仲云這里,市面之上的小額交易,竟是直接用我周元通寶。”

安舒點頭笑道:“這倒是方便我們了。將士們若要出營購買食水草料,掏出銅板,直接便可交易。”又嘆道:“一囊水不過三文錢,適才那人,竟是連這三文錢都拿不出,竟而送了性命。”

刀疤臉漢子已經注意到他們,時而投過懷疑目光。曹宗鈺不欲生事,拉拉安舒衣袖,兩人慢慢往回走。

“在敦煌,三文錢不夠買個炊餅。在這里,卻值一條人命。”曹宗鈺也不由嘆息。

安舒蹙眉道:“這三人當街殺了人,居然一副渾然無事的模樣。街上竟也無絲毫異樣,無人報官,無人追究。這大屯城,究竟還有沒有王法秩序?”

曹宗鈺卻沒有回答她,反而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忽然問道:“安舒,你身上可帶了錢?”

“沒帶。”安舒詫異道,“我自來不愛帶錢,都是阿冉阿寧她們管著。怎么,你要用錢?”

“這次出門,阿冉阿寧帶了多少錢,你知道嗎?”

“總有三五千錢吧,銅板累贅,我讓她們多帶金銀。”安舒一邊回答,一邊看著曹宗鈺臉上露出奇特笑容,委實好奇,眨眨眼睛,問道:“你到底想到什么?”

“我在想,咱們歸義軍將士們,若是個個都帶了千兒八百的錢在身上,……”

他住口不再說下去,安舒眼睛卻已經亮了起來,輕聲道:“只怕是整座城的物資,都能被我們買下來。”

曹宗鈺微笑道:“我們出遠門,東西總要準備充分一點,方才保險。”

安舒眨眨眼,目光中笑意閃現:“將士們若是發現,在敦煌需要一百文才能買到的東西,在這里只需十分之一的價格,只怕也要多屯一些。”

“待會兒便找人去給張主事報信,從明日開始,容許諸將士結伴,有序離開營地。”

安舒笑道:“曹宗鈺,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沒想干什么,”曹宗鈺朝她擠擠眼睛,笑道,“秦相公曾轉達朝廷的意思,對西邊,目前還是未雨綢繆四個字,不得輕啟邊釁,以免西域震動,諸國惶恐。斷了商路,得不償失。不過秦相公臨走前,曾與我私語玩笑,說了一句話: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安舒瞪圓了眼睛,笑出聲來:“原來秦相公也不是個古板人兒。”

曹宗鈺笑道:“我們這位秦參政乃是在西南路積了諾大軍功,方能出將入相。若是古板之人,也不能有西南大捷了。”

兩人一路說笑,快要走回飛鳥驛時,見到旁邊一條小巷子里,人員出入頗多。兩人走進一看,那屋子比別處高大些,墻面齊整,半片木門,門口豎個木頭牌子,上面用赭紅色巖石,寫了諸種不同語言,曹宗鈺單認得一個漢字的“酒”字,卻已明白,這是個小酒館。

朝安舒笑道:“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我們既到了西域,不去領略一番胡姬勸酒的風情,豈不是入寶山而空手回?”

安舒笑道:“你想要胡姬勸酒,我可只想看傳說中的拓枝胡旋。咱們各取所需,誰也不準打擾誰。”說完這句玩笑話,因靠近酒館,多有人進出,閉口不再出聲。

酒館之中,既無胡姬壓酒,也無胡姬獻舞。清一色地,全是男子,一屋子里十來張桌子,幾乎已經坐滿。

兩人一走進門口,滿屋子人忽然都靜下來。

曹宗鈺眉頭一皺,目光快速掃了一圈,發現這酒館之中,居然每張桌子都只擺了三面凳子,獨有朝向門口的一面,沒有擺放。是以所有人都不會背對門口。一旦有人進入,即刻便能被全屋人看到。

一個如鐵塔一般的壯漢從柜臺后走出來,朝他們問了句話。

曹宗鈺聽得分明,這話跟路上那刀疤臉問的話一模一樣,于是頗有把握地開口答道:“我們是過路的客商,今日剛隨歸義軍進城。初到貴地,多有不明,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他不開口說話,一屋子人不過懷疑戒備地打量他們。他一開口,頓時有幾個人哐啷一聲,拔出長刀,圍到門口。

曹宗鈺大吃一驚,來不及細思,踏前一步,將安舒護在身后,手也放在了腰間刀柄上,厲聲問道:“這是什么意思?若是此處不歡迎異鄉人做客,我們退出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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