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時分,在中書省議事廳內,郭宋和七名相國正在聽取戶部侍郎韋應物的匯報。
“這兩個月,我們一共發行了五十萬貫交子,基本上是以官員俸祿和朝廷日常物品采購的方式用出去,還有一部分是收購糧食,目前各柜坊收回交子四十六萬八千貫,在民眾手上的交子目前只有三萬兩千貫,不足一成,也就是說,交子并沒有形成流通,商鋪和民眾拿到交子后,都到柜坊兌換成銅錢,市場上實際流通的還是銅錢。”
“交子的發行有沒有引發物價上漲?”郭宋問道。
“這倒沒有,有我們粗布粗面等最低物價承托,市場上的糧價和布價都很穩定,沒有引發物價上漲。”
韋應物停一下又道:“不過底層百姓普遍對交子不接受,我們吏部派出二十名官員特地做了為期三天的調查,底層百姓對交子反感強烈,抵制很堅決,在居安坊,沒有一家小店收交子。
其實不光居安坊,所有小攤小販都不收,發行交子之前我們安排了三百家店鋪收交子,除了官營的店鋪外,其他店鋪都把收到的交子換成了銅錢,而且兩個月過去,依舊只有三百家店鋪收交子,并沒有增加。”
杜佑道:“這說明推廣交子還任重道遠。”
韋應物搖搖頭,“卑職認為交子其實是失敗了!”
“韋侍郎!”
張歉逸臉一沉道:“不能這樣說話。”
韋應物十分倔強道:“這是事實,下官認為應該正視失敗,趁現在還沒有引發大亂子之前,停止發行交子。”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陣疾步奔跑聲,一名官員在門口道:“殿下,內衛王統領有緊急事情求見!”
郭宋點點頭,“讓他進來說話!”
片刻,王越匆匆走進議事廳,躬身道:“啟稟殿下,東市發生騷亂!”
相國們面面相覷,潘遼急問道:“發生了什么事?”
“具體原因不知道,只知道有上千名郊外農戶沖擊東市大門外的寶記柜坊,把寶記柜坊砸得稀爛,打傷了十幾個伙計,有沒有出人命,暫時也不清楚,現在正在混亂之中!”
郭宋站起身道:“暫停議事,各位,隨我去看一看!”
相國們紛紛收拾東西,跟隨郭宋向外走去........
東市大門前亂成一團,無數百姓紛紛躲在廣場四周,東面的寶記柜坊的門樓被拉倒了,大門也被撞爛,里面的柜子全部被掀翻、砸爛,寶記柜坊一角有人點火,但被及時撲滅,焦黑的木頭,滿地水漬,一片狼藉,可以想象當時的混亂。
但混亂已經被制止,一萬兩千名內衛出動,內衛士兵頂盔貫甲,手執刀和盾,將一千多名參與打砸施暴的村民團團包圍。
一千余名村民有老人也有少年,但大部分都是青壯,他們都抱頭蹲在地上,擠成一團。
這時,郭宋帶著七名相國以及數十名官員,在大群士兵的護衛下騎馬趕到了。
郭宋在馬上望著砸得稀爛的柜坊,又看了看廣場上坐了一地的村民,居然還有十幾個白發蒼蒼的老人。
“究竟發生了什么事?”郭宋不滿地問道。
內衛副統領李夢澤上前單膝跪下道:“卑職詢問過當事人,起因是上午一個灞橋鄉的老農來柜坊兌換交子,被柜坊掌柜和伙計拒絕,老農怒急攻心,當場死在柜坊門口,引發鄉人憤怒,上千人跑來聲討柜坊,結果情緒失控,便打砸起來。”
郭宋眉頭一皺,居然又和交子有關系,他問道:“為什么交子不給兌付?”
很快,李夢澤將一名帶孝的男子領上前。
“殿下,這是死去老農的兒子,他很清楚情況。”
年輕男子跪下大哭道:“殿下,我父親死得冤枉啊!”
“死得冤枉可以告官,為什么要糾集人手打砸柜坊?”
年輕男子嚇得連忙止住哭聲,拼命搖頭道:“小人沒有糾集人手,是大家自發來的。”
“先不說此事,你父親的交子還在嗎?”
年輕男子從懷中取出了一把交子,侍衛接過呈給郭宋,郭宋愣住了,交子上的墨跡糊成一團,交子還皺巴巴的,紙質也感覺不對了。
“你的交子浸泡過水了?”
年輕男子解釋道:“我父親前天把去年一年的糧食全部賣給官府,官府給了四十貫錢交子,他沒見過交子,擔心得一夜都沒有睡著,想著天亮去柜坊換成銅錢,結果醒來才發現,四十貫交子和衣服一起泡在水里,泡了一夜,昨天曬了一天,曬干才拿來兌換,結果所有的柜坊都不收。我父親受不了這個打擊,當場就氣死了。”
郭宋忽然意識到交子最大的弱點,怕水!這是油墨印刷的,進水后不及時拿出來,墨色就全散了。
如果沒有這件事,郭宋或許還想再堅持一個月,但這個事件無異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這一刻,郭宋也最終做出決心,收回全部交子,暫停發行紙幣。
法不責眾,郭宋下令將帶頭打砸的十幾人抓起來,每人杖打一百棍,收監半個月,其余村民都釋放回家、
次日,郭宋下達了監國令,暫停發行交子,民間剩下的交子都停止流通,可以交給柜坊兌換成銅錢,這無疑是一次失敗的改革,歸根到底,郭宋低估了底層百姓對交子的強烈抵觸,正如大姐郭萍的那句話,交子沒有安全感,底層百姓尤甚。
但交子的另一面,大額錢票和銀票卻很成功,也算讓郭宋略感欣慰........
這兩天大家都發現晉王殿下的情緒有點低沉,不太能夠看到他的身影,眾人都能猜到,應該是交子事件給晉王殿下打擊頗大,張謙逸心中頗為內疚,雖然他一直反對交子,最后晉王也停止了交子,但他本人也并不高興,畢竟他對晉王十分尊敬,他不希望把自己的勝利建立在晉王的失敗之上。
“我去和晉王殿下談一談吧!”
張謙逸站起身對杜佑道:“交子失敗,最應該承擔責任的是戶部尚書。”
杜佑笑著擺擺手,“虧你還是晉王的第一任記室參軍,一點都不了解他,這種事情,晉王會追究誰的責任嗎?你要和他談一談可以,但不要談責任。”
“我明白了!”
張謙逸點點頭,走出了官房,他快步來到晉王官房,卻在門口迎面遇到了晉王。
郭宋笑道:“相國是去找我嗎?”
“想找殿下談一談!”
郭宋指了指不遠處的花園,“去花園走走吧!”
兩人一起向花園走去,花園被四面樓包圍,中間是個很大的花園,中午官員們都在這里休息。
“聽說相國又喜得貴子,起名了嗎?”郭宋笑問道。
張謙逸笑著點點頭,“取名義潮,有時間我抱給殿下看看,小家伙長得虎頭虎腦的。”
郭宋倒很有興趣,不知這個張義潮長大后能不能為國家再立功勛?
“殿下還在為交子之事心煩嗎?”
郭宋搖搖頭,“沒有造成太大損失,也不至于心煩,我主要在考慮它為什么會失敗?相國有什么想法嗎?”
張歉逸沉吟一下道:“微臣也一直在考慮它為什么會失敗?后來我想到銀票和錢票為什么成功,原因就大概找到了。”
“說說看!”
兩人緩緩而行,此時正值午休時間,不少在花園休息的官員看見他們都紛紛行禮。
“銀票和錢票之所以能被商人們接受,關鍵是飛錢已經給它們打下了很好的基礎,商人們接受飛錢,自然也接受朝廷信用擔保的銀票和錢票,更重要是,它們順應了商人的需求,順應了貿易發展的需要,而交子并沒有順應百姓的需求,它的出現很突兀,沒有任何基礎,讓人想到了相似的大錢,我們說朝廷會適當印刷交子,但百姓們誰會相信?它不像銅錢,一文銅錢本身就值錢,大家抵觸也就能理解了。”
郭宋點點頭,“你說得對,關鍵是交子并不順應時代的需求,沒有需求的東西就像沒有需求的貨物一樣,沒人愿意掏錢付帳的,推行交子的時機還遠沒有成熟,至少還要到數十年乃至百年后。”
“那殿下下一步有想法嗎?”張謙逸又問道。
郭宋笑道:“我這幾天在考慮如何解決市場上銅錢不足的問題,我現在確實有了一個思路。”
“微臣愿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