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記者迪米特稍微填滿肚子過后,艾華斯便開口向他問道。
“是的,莫里亞蒂先生!”
迪米特恭敬而雀躍的說著:“這都要多虧了您!”
他手中握持著一杯酒,面頰已經有些發紅。
“像是我這樣的人,成為記者幾乎是不可能的……記者是一個神圣且要求極高的職業,而我顯然是不配的。”
迪米特說到這里,有些頹然。但很快又振作精神:“但就是因為我給您拍了那張照片——我是說,我一定會用盡全力來證明的!”
“你會成為一名好記者的。”
艾華斯溫聲鼓勵道:“因為你心中始終懷有對‘記者’這一職業的尊重。唯有伱發自內心想要成為一名好記者、唯有你親自踏上了這條路,你才能有決心與毅力踏破路上的種種難關,才能有走下去、走到底、最終并抵達巔峰的可能。”
他的十指交叉,成金字塔般立在身前。
而迪米特精神愈發振奮:“我會努力的,莫里亞蒂先生!”
“我很看好你。”
艾華斯說著,壓低了聲音:“你知道嗎,迪米特……”
聞言,迪米特下意識縮了縮脖子、露出專心聆聽的表情:“您請說。”
這并非是他的表演,而是他發自內心的迎合。
迪米特從小就有著“看人眼色”的天賦。雖然沒什么文化,但他總是能和人打好關系。就是因為他格外擅長聆聽。人們和他聊天的時候總是能感覺到舒適。
也正因如此,只有小學學歷的他才有機會能成為一名《玻璃臺階報》的攝影師——這就是因為他在另一個報社中打工時,被另一位攝影師作為助手帶了進來,漸漸學會并掌握了杰出的攝影技巧。
“雅妮斯大師,很快就會離開阿瓦隆了。”
艾華斯輕聲說著:“你覺得,之后接管報社的人會是誰?”
聽到艾華斯這話,迪米特心中一緊。
他意識到了自己這句話可能具有的重量。
或許是因為喝多了酒,他模糊之間感覺如棉花般蓬松的大腦深處產生了一種自得的幻覺——仿佛艾華斯接下來會說“你可以接管報社”。但他的理性卻在高聲怒斥“這是絕不可能的”,讓他在膨脹之前就冷靜了下來。
而更有可能的情況,是莫里亞蒂大臣希望自己給他一個建議。
自己所推舉的這個人,或許就將成為雅妮斯大師的繼任者、報社的掌控者。
“……我認為,蘭道爾主編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迪米特壓低聲音,輕聲說著。
或許是因為那被理性所壓制的欲望,他的聲音略顯沙啞。
“是嗎?”
艾華斯不置可否。
而迪米特便接著說道:“他是報社里最老的編輯,也是雅妮斯大師當年招收的第一批人。那一批人如今老死的老死,退休的退休……唯一剩下來的蘭道爾老先生無疑是最有資格繼承雅妮斯大師位置的人。”
“心里話呢?”艾華斯嘴角微微上揚。
“……而最重要的是,他是提拔我成為記者的人。”
迪米特停頓了一小會,隨后低聲說道。
“是嗎。”
艾華斯單手撐著下巴,輕描淡寫的說道:“但我覺得這個人選不好。”
見親近自己的高層被艾華斯首先排除,迪米特心中不免出現了失望的情緒,但他很快將其摒除、而是轉而輕聲探尋道:“那您支持誰呢?”
“——你。”
艾華斯輕聲說著。
在迪米特的心猛然提起來的時候,艾華斯卻接著說道:“你有考慮過自己嗎?”
“……有的。”
迪米特心落了下來,吐出一口氣誠實的說道:“我當然產生過這種幻想,我還興奮過一瞬間……可那也僅僅只是幻想。因為我知道,自己會的東西實在太少了……”
他說著說著,就變得沮喪了起來:“而我都這個年紀了……雖然也不算很大,但也沒那個時間再去學習了。畢竟要忙于工作嘛。”
“那你是怎么學會的攝影呢?”
艾華斯輕聲說著,聲音之中仿佛帶有某種低沉的勸誘:“你之前能學會攝影,而如今也能嘗試著成為一名記者。未來如何就不能成為一名編輯呢?”
“莫里亞蒂先生,您就別逗我了。”
迪米特苦著臉:“要是我心里真的產生了不該有的幻想就麻煩了。”
艾華斯輕笑道:“那不是正好?”
“……什么?”
迪米特心中一驚。
而艾華斯卻只是如此說道:“并非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等雅妮斯大師離開之后,我將會推舉你成為《玻璃臺階報》的總編輯。
“當然,社長的位置還是不會給你的——畢竟你也沒有這方面的組織經驗,讓你從頭開始學也太麻煩了。”
——總編輯!?
迪米特長大了嘴巴,他想要驚呼出聲、卻又以理性壓制了自己心中紛雜的念頭,極為勉強的控制住了自己。
“我……”
……我真能做得到嗎?
他這句話還沒說出口,就猛然咬了一下自己的舌頭、甚至都嘗到了血味。
他壓抑著自己那激烈跳動的心臟,無比認真的說道:“我一定能做好!絕對不負您的認可!”
迪米特知道,這絕非是矜持與謙虛的時候——艾華斯·莫里亞蒂地位崇高,他有的是人可以找、不可能會哄著自己來。
所以自己在這個時候絕不能后退半步,表現出半點不情愿的樣子!
一旦自己錯過了這次機會、它就再也不會來了!
“你也知道,雅妮斯大師是陛下的老師。所以她在的時候,《玻璃臺階報》也總是護著陛下。如今她很快就要離開,不免就會憂慮自己離開之后《玻璃臺階報》會怎么樣。”
艾華斯慢悠悠的說著:“你知道玻璃臺階指的是什么嗎,迪米特?”
“……是踏上圓桌廳時的那個臺階吧。”
迪米特略一沉吟,便答道:“為了讓騎士們能慢些走路,小心謹慎而設置的臺階。”
“在現在看來,或許是這個目的。”
艾華斯只是輕笑著:“但在當年絕不是——蘭斯洛特一世以勇武立國,怎么會畏懼那些比他還小一輩的騎士們?作為巨人戰爭中唯一幸存、功勛卓著的老兵,威權之國的至高之王,他又怎會用這種手段來讓騎士們表達謙卑?”
“那是……?”
迪米特記者感到了遲疑。
“——答案是,阿瓦隆的玻璃臺階,象征著君主絕對的掌控力與自信。”
艾華斯答道:“他有絕對的自信守護這些無比脆弱而華美的東西,因為他是蘭斯洛特一世。僅此一句,便絕沒有人敢在他面前造次……”
有著一頭絢爛白金色長發的青年目光深沉。
迪米特抬起頭來,看著艾華斯與他背后的夜景。
窗外暮光深沉,星光依稀。半透明的弧月已然高舉于尚有些許余光的夜空。
盡管比自己要年輕許多,但迪米特卻感覺自己仿佛在跟長輩談話般,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
“它如此脆弱、一碰就碎。然而從立國至今,卻沒有人敢動它分毫。它仍舊完整的存在于那里,中間沒有經過一次修補。這是來自于什么呢,是因為銀冕之龍的力量讓它更加堅固嗎?
“不是,而是因為人們總是小心翼翼。因為‘玻璃臺階’就是阿瓦隆王權的象征,是牽著大象的無形鎖鏈。它是阿瓦隆立國之初的最重要的象征——強于權杖、強于寶劍,更強于王冠。”
艾華斯輕聲說著:“那你現在知道,為什么雅妮斯會給你們起名叫《玻璃臺階報》了吧。
“你們如此的脆弱,不堪一擊——你們之中甚至就沒有幾位超凡者。但絕沒有人敢于觸碰。因為你們正是另一座‘玻璃臺階’。”
“那您……”
迪米特提起了心。
他隱約意識到了什么。
——如果“玻璃臺階”的象征如此清晰,那艾華斯又怎會讓什么都不會、僅有忠誠與認真還說得過去的自己就任總編?
果不其然,艾華斯接下來就說出了讓迪米特近乎心臟驟停的話——
“但是伊莎貝爾可沒有威權道途的傾向性。她守不住玻璃臺階,因為那本就不是應該屬于她的東西。
“阿瓦隆將不再是威權之國。那脆弱而華美、岌岌可危、不堪一擊的玻璃臺階……也該被打碎了。”
艾華斯身體后傾到座椅上,目光深沉:“屬于她的東西,她自會得到。但絕不是繼承于蘭斯洛特……那讓她總是小心翼翼、提心吊膽的玻璃臺階。
“這是屬于伊莎貝爾的阿瓦隆。不是屬于杜·拉克的阿瓦隆。你明白這個道理嗎?
“——迪米特先生。”
艾華斯言語溫和,卻銳利而沉重到迪米特一句話都不敢接的程度。
他驚愕的看著艾華斯。可他卻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恐懼,也不清楚艾華斯的做法到底意味著什么……他只是隱隱約約、模模糊糊的感覺到,艾華斯似乎要改變整個阿瓦隆。
威權之國,其法萬世不可更易——
這也是留在他心底的玻璃臺階。
即使他沒有接受過什么教育、也根本沒看過什么書,那也依然烙在了他的心底。就如同騎士們已經忘記了玻璃臺階為何而存在,卻也始終不敢破壞它一般。
就在這時,窗外突然傳來了一聲尖叫。
“有狼——”
“是狼人!你們快跑!”
緊接著,吆喝聲、打斗聲與槍聲一并響起,獅鷲的清越之聲伴隨著雷霆第一時間降臨。外面的混亂讓艾華斯回頭看向窗外,迪米特這才勉強松了一口氣。
他這時才發現自己已然大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