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在他的話中聽到了兩個極關鍵的字,“采珠?”
唐舒懷點頭:“你道如今這般多的海中珍寶是哪里來的呢?人所皆知深海之中怪物極多,寶物卻也多,疍戶便是做這營生的,冒著生命危險下海摸珠。維持生計是一回事,倘若運氣好,摸到一顆世上罕見的珍寶,許能得了特赦,這便是他們此生唯一的機會了。”
除去賤籍的唯一機會便是得到皇帝的特赦,這自然是很難的,但兩百多年間,卻不是沒有疍戶獻寶成功而成為良民的。
玉珠很快就聯想到了他之前告訴自己的,問唐舒懷:“現在保存在皇家的三顆天玄珠,至少有一顆,是這么來的吧?”
唐舒懷微笑,不吝自己的夸獎:“你很聰明。”
這件事《珠經》上沒有記載,但歷史上依然有跡可循,東海之濱的一顆天玄珠,使一位世世代代的疍戶擺脫了宿命。
這件事也成了從那以后眾多疍戶的希望,鼓舞著他們日日夜夜下海撈珠尋寶,一個渺茫卻又光明的希望。
而阿妙和她父親,卻不知為何會來到了這望亭鎮上,論起來,若官府要抓他們回去也好,直接批捕了下獄也罷,區區賤籍的性命,不過在當地衙門股掌之間罷了。
他們過得隱忍又安穩,若她不與林大郎相戀,大概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姚亨繼續說道:“后來的事大人應該也能猜到,林大郎的父母是決計不會同意這門親事的,而當年也是鄉試之年,林大郎即將進州府應試,想在臨行前完成婚事,自然是與父母鬧得不可開交。也不知這阿妙用了什么手段,竟使得林掌柜家回心轉意了,將她接進了林家,只說等林大郎中了舉人,就讓他們成親。這事好幾位鄰居都能作證。”
玉珠心想,若是小梅在這里,多半又要嚷嚷開了,戲文話本里這樣的故事,多半是父母高堂不安好心,正憋著什么壞要對付姑娘家呢。
唐舒懷輕輕用指尖點了點桌子道:“后來林大郎這試,可考成了?”
姚亨搖頭:“在他臨行去考試前幾天,就發生了那場大火,林掌柜夫妻、林大郎和阿妙,皆被燒死了。”
唐舒懷微微頷首,若當年燒死的是一個舉人,周圍人便不可能是這般反應,舉人已是半個官身,便是縣太爺也不能不重視,可見當時的林大郎還不曾到那一步。
“雖然那把火被判定是意外,但依然有三兩個林家舊時的鄰居說,是這阿妙對林家懷恨在心,便一把火與他們同歸于盡了。”姚亨說:“想來她放火的理由也是有的,林掌柜夫妻是為了兒子假意同意他們的婚事,暗地里則沒少磋磨她,說是當做丫鬟一樣不為過,她可能一時便想不開了。”
他沒說的是,旁人都道,她一個賤籍采珠女如何能不被磋磨呢?便該知曉自己是配不上林大郎的,自己離去才是,竟還害了人家全家性命,實在可恨。
而那把火以后,阿妙的老父也不知所蹤了,有人說他是逃走了,也有人說是叫人捉住給打死了,總之一個生了如此閨女的賤籍疍戶,在望亭鎮這個地方,也是人人喊打罷了。
這就是關于阿妙所有的消息了。
這世上有這樣多的人,若說所有人都是了無遺憾和牽掛地離去,自然是不可能的,阿妙不論是自己縱火,還是意外喪生,她對林家有怨氣都是理所應當的。
“如果僅僅是這樣的話,不可能會有怨珠被煉出來的。”玉珠說道:“我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她對《珠經》上寫的東西倒是深信不疑,唐舒懷說道:“這件案子……暫且將其定為案子,確實與我們之前處理過的很多案子都極為相似,許多女子在承受極大的壓迫和痛苦時,往往會生出孤注一擲的勇氣來,更甚男子。”
姚亨在旁點頭,前幾年京城里就有一位富戶家的娘子,與婆母不和,剛出生的孩子被婆母抱走后又因照看不周活了三月就走了,她恨極了自己的婆母,便在一個深夜扼死了她。
這件事當時也是震驚一時,甚至那娘子此后被丈夫和家翁毆打,被官府定了死罪,她也不曾求饒過,整個人瘋瘋癲癲,直到行刑前還癡癡笑著要殺了婆母,毫無半點悔過之心。
這樣的人倫慘劇在唐舒懷手里辦過不少,他了解這些女子的心境,甚至也想過為她們爭取,但律法和世俗兩道枷鎖重重壓著,難以寸進,他深諳其中道理——這個世道終究不是少數幾個人說了算的。
阿妙的這件事已過去了十幾年,如今雖然只是管中窺豹,但依照他的經驗,也大概覺察出這大概又是一樁不令人愉快的故事。
“雖然相似,卻也有很大的不同。”唐舒懷繼續說:“她自小便是賤籍,受慣了世上冷眼和輕蔑,她不該是個氣性極大的女子,林掌柜夫妻便是要磋磨她,何至于使得她到玉石俱焚的地步?這一開始的因由便說不通。”
他想繼續說下去,又見玉珠若有所思聽得極為認真的模樣,便又問她的想法。
玉珠望著他平靜從容的面孔,再次有些不合時宜地想,這唐舒懷雖然生得是一副白面郎君的模樣,芯子里頭倒真是裝了個黑臉包公罷,不過是只言片語他便能覺察出旁人不及深想的東西。
那張溫和俊秀的白皙面孔上一道修眉在她出神時微挑,“怎么?”
玉珠趕忙清清嗓子:“大人是不是想說,叫一個女子失了神智發瘋的,一定是她最在乎的東西,所以如果真是阿妙縱火,那問題也該出在那林大郎身上。或許,兩人之間發生過什么事,那林大郎對她也沒有那么深情吧……”
或許她本性冷漠,也或許是她真的年紀小,她是真不覺得男人靠得住,在夢里時的阿妙雖然等著嫁人,可臉上并無喜色,她和林大郎之間一定發生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