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枝一驚鵲

第二章 無奈

帶頭士兵丟下一句“限三日內啟程”,十幾名士兵才飛揚跋扈地離去。

“橫豎都是死,活著有什么意義?”

“生靈涂炭…生靈涂炭啊!”

待不見這些士兵的蹤影之后,村民們幾乎都哭喪著一張臉。只有幾個懷有黃粱一夢的青年,心愿余生名氣大振,沉在富貴之鄉。

沉浸在哀傷之中,眾人也零零散散地離去。

老婦人醒來之時,已在自家床頭。不顧鄰居的勸阻,她非要在今日上山為大兒子建個墳,嘴里念念有詞,全是辱罵官兵的狠毒咒語。

隨著時辰的流逝,天空漸漸泛黃,村頭處原本熙熙攘攘,現如今只剩欒漢武一人在此。

“唉……”

夕陽之下老樹盤根。

欒老漢坐于地面,深深嘆了一口氣。

滿鬢發白的他,看著墻壁處寫著“欒漢武”的四大字,自知這是一條踏入死亡的道路上。

他已年過六甲,既無功名成就之心,也不愿為殘暴無度的周閔王效命,他只想守著一畝田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過著清貧但又快樂的日子。

“爹……”呼喚之人身著灰色衣裳,芳齡約莫十六,乃欒漢武之女,欒驚鵲。

“這…”她見家君神情惆悵,順著他的目光望向貼于墻壁的公告,“爹是要出征了嗎?”

“走吧,”欒漢武起身拍了拍臀部,霞光把他圍成一團,佝僂地縮在這天地之間。

在他那深得不可見底的眼袋里,有著看不懂的憂傷,他那沙啞的聲音里卻透露出幾絲溫柔,他對她說道:

“我們回家去。”

欒漢武漆下無男兒,只有這么個女兒。

他老來娶妻,老來得子。

妻身體不佳,幾次懷子流產,生出這個女兒時已是奇跡,自己也無太大的能力能再娶一名小妾。

雖偶爾欒漢武感嘆自己沒能得到一個犬子,但好在女兒自小聰明伶俐,自小得一名師偏愛,老師秉承有教無類的原則免費為她教學,賜她名為驚鵲,其意為驚人之鵲。

女兒下能鋤田上能識字通古,堪比男兒。人人都羨慕道:“有女應當欒驚鵲。”

這也算是給欒漢武一個安慰了吧。

“爹,您可不能去。”欒驚鵲神色凝聚,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

“您年紀那么大了,去戰場無疑是一場有去無回的旅途,無論如何您都不可以去。”

“先回家吧,不說這些。”欒漢武阻止了女兒的話語,示意她往西走去。

“爹……”欒驚鵲欲往下說去,但看見家父絲毫不留任何機會,獨自往西行去。

霞光灑在小橋流水人家,像是畫家用宣紙精心雕琢出的一派靜謐圖景。

欒驚鵲望著家父落寞的背影,宛如一把刀卡在喉間,難受至極。她的睫毛往下垂去,望著地面須臾片刻,又將其抬起,追趕著前面的欒漢武。

途中,二人各懷心事。欒驚鵲每一步都走得黯然失魂,丹唇緊閉,句話不說。

“女兒啊。”

“嗯”

欒漢武看著一點點落下的夕陽,沉重的眼皮子將景色納入深邃的眼瞳里,盡顯蒼涼之色。

“你想的爹都明白,”他的語氣異常軟和,不似先前對她慣常的呵斥與嚴格要求,“但很多事情,都不是我們這種小人物能做出選擇的。”

欒漢武的話沒什么稀奇的地方,倒是把欒驚鵲聽出了一壇酸醋。

“況且……爹終究是盛漣王朝的子孫,這土地是朝廷的恩澤,這秋季的豐收是廟堂虔誠祭祀天神而來。我們享受天子給予的恩惠,也要為天子盡心盡力。”

“爹,可如今在位的……是何等殘暴,此等君王,值得為他赴湯蹈火嗎?”沉默好一會的欒驚鵲忍不住插嘴,這個問題早已困惑她許久。

“閉嘴!”欒漢武勃然大怒,怒氣沖沖地瞪著欒驚鵲,“這不是你我可以評論的,以后都不許在這個事情上提起一字!”

欒驚鵲自知失言,趕忙低頭接受父親的呵斥。

說完,欒漢武的余光打量著周圍,看到四周無人,只有幾棵盤旋的老樹根,才松下了一口氣。

“回去。”

欒漢武示意驚鵲繼續往西行走,走在這條慣常回家的路上。

“是,”剛受到呵斥的驚鵲應聲答道,不敢挑戰家父的威嚴。

夕陽一點點消沉殆盡,夜幕藏在其身后蠢蠢欲動。

兩人沉默不語,不似先前兩人相互答辯。若是早些時候兩人同行,漢武常常詢問驚鵲在學堂里又習得什么名堂,驚鵲也予一一答復。

但今天走在這條回家的路,卻不知道為什么,感到如此遙遠。

約莫半柱香的時間,欒漢武開口道:“爹很快也要出征了,記得要照顧好你娘。你娘身體不太好,好好照顧她,凡事都要聽你娘親的話。”

“要記得時常到田地里看看那些莊稼,澆灌它,呵護它;若遇上了雨季,時常將囤好的水引進地窖里,若遇了旱季,自有用處。”

“如果可以……找個好人家也就嫁了,你也老大不小了。爹也別無他求,只希冀你們可以包容你娘與你們一起生活。”

“在這個亂世,切莫記得要自保。我們毓秀村莊遠離戰區,享得了一時的清靜,但也保不了哪時矛頭會指向這里。所以……”

“小女只是一介女流之輩,只愿父親您萬壽無疆,別無他求!”欒驚鵲禁不住道出了自己的心聲,眼淚銀線般垂落。

欒漢武的話雖如春風般和煦,軟綿綿的,像是毫無力氣一般。但卻字字誅心,她的心宛若被亂箭射中,血流不止。

欒漢武呆了一下,女兒的反響超出他的預料。原本他肩負著一顆繁重的心情,現在卻莫名減輕大半。

“嘿嘿……”欒漢武憨憨一笑,半瞇的雙眼淚水滾滾,發白的胡須也隨之抖動,他面對著驚鵲,說道:

“爹比誰都想一直在你們母女身邊……”

一瞬間,恍若時空已經靜止。

父女彼此相顧無言,暗自哽咽。

此時秋風起,吹起欒漢武的衣袂,吹走欒驚鵲頭頂的簪花,吹亂青青河邊草,吹動葉子沙沙響。

“到家了。”

欒漢武望著前面說道。

前方不到十米之處,一座簡陋的茅屋,由石土茅草搭建而成,欄桿上常常晾曬著玉米辣椒之物,頭頂上有炊煙裊裊升起。

這個地方,便是他們共同生活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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