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服前襟被扯開,袖子被扯爛,眼角還有血塊的萬年州知州顧同山揣在只剩下一根帽翅的烏紗帽一瘸一拐的走在安平城外直通諸司衙署的大道上。看到這一幕的低品官吏們無不目瞪口呆,有幾個相熟的試著上去詢問到底發生了什么,卻只見此刻顧同山臉上露出一副擇人而噬的表情,嚇得他們連問都不敢多問。但越是這樣,圍觀的官員就越多,私下里交頭接耳的聲音也逐漸高漲起來。
“顧同山,你這是在搞什么名堂!”聞訊而來的陳永華也有些瞠目結舌,但看到四周百官微妙的眼神,身為東寧留守的他不得不出面大聲喝止。“看看你的樣子,簡直有辱官品,還不回去整頓,在這里丟人現眼干什么!”
“原來是陳大人,陳總制使!”看到陳永華親自出馬了,顧同山一邊冷笑,一邊把已經不成形象的官帽重新帶上,然后深施一禮,用一種令人倍感壓抑的聲調問道。“下官求教總制使,侵吞官田,毆打現任官員,該當何罪!”
“你這是被人打了?”陳永華一愣,隨即大怒起來。“是誰,是誰這么大的膽子,敢毆打本藩五品官員!想造反不成。”
“不是旁人,正是壽寧伯(鄭明)、閩清伯(鄭智)和建寧伯(鄭柔)!”陳永華和邊上的百官倒吸了口冷氣,就聽顧同山繼續著。“三位伯爺侵占州中官地四千甲,州中皂隸前去清查,被伯府仆役放惡犬咬傷,下官親自前去阻止,也被一頓好打,三位伯爺還說了,這是他鄭氏的江山,仆等不過是鷹犬走狗而已,竟敢反噬主人,不好好教訓是不成的。”這話就傷人了,一時間邊上騷動起來。“仆單拳抵不過惡仆勢眾,所以只好有辱官品向總制使大人求救,若是大人不能秉公,下官也只好辭官了。”
看著摘帽垂首站在那里等自己回話的顧同山,再掃了掃邊上做義憤填膺狀的東都官員們,陳永華只覺得一個頭有三個大。事情涉及到鄭氏子弟,問題就沒有那么簡單,畢竟人家和朱錦是血肉同胞,而且還有董國太在,朱錦絕不會痛下殺手傷了親親之情的。
但百官的情緒不能不安撫,否則人心散了,隊伍就不好帶了。
陳永華一邊想應對之策,一邊暗自懊惱,早知如此,他絕不會跑出來當眾指責顧同山的不端重,可現在倒好,整個把自己給套了進去。但顧同山已經當眾向自己陳情了,再想推托已經不可能了,不得已,騎虎難下的陳永華只能先試著調解。
“來人,去請壽寧伯、閩清伯和建寧伯來敘話,另外讓太醫給顧大人治治傷••••••”
陳永華原本是想給鄭明等一個臺階下,只要幾人退還了官地,他替他們向顧同山陪個不是,這件事就抹平了。但陳永華卻沒有想到鄭明等人卻絲毫沒有把他這個東寧總制使看在眼里,不但拒不到場,而且放話出來,那四千甲官地他們是要定了,決不可能退回去的,陳永華想去找朱錦告狀就盡管去好了。
“太跋扈了!”陳永華也氣得不得了。“來人,持余的兵符調勇衛立刻出兵,將壽寧伯他們幾個侵占的官地上中的甘蔗統統給鏟了,要是三府奴婢膽敢阻攔者,格殺勿論!”
“復甫!”楊賢本來是在跟陳永華商量利用水泥整修兩州州學的事,此刻聽到陳永華氣急攻心后的決斷當即大聲阻攔著。“糊涂!”罵完這一句,楊賢揮揮手讓邊上候著的聽差退下。“格殺勿論?萬一壽寧伯他們也在呢?是不是連他們也殺了。”
姜還是老的辣,被楊賢一點,陳永華立刻發現了自己的失誤。沒錯,傷了別人不要緊,要是無意中把鄭明幾個傷了,一盆他避之不及的謀逆的污水就會馬上澆到頭上,就算沒有傷到鄭明幾個,權臣隨意調兵本來就是一件讓上位者忌諱的事。
“還是楊大人提醒的是。”陳永華誠心實意的向楊賢道謝著,但很快又皺起了眉頭。“壽年伯有恃無恐,恐怕訴至王上處也未必能使之收斂,這也就罷了,就怕讓操心西征的王上還要憂慮東寧不穩,這就是仆等臣子的不是了。”
“是啊,不能為君分憂,還要主上事事操心,確不是為臣之道。”楊賢也有些頭疼。“但放任壽年伯等侵占國帑官地一來國庫受損,二則百官面上也不好交代啊。”這正是陳永華為難的地方,正當陳永華因無計可施長吁短嘆之際,楊賢突然眼前一亮。“復甫,仆出一個主意,這件事因元子引起的,不如讓元子出面如何••••••”
顧同山的事情鄭克臧當然已經知道了,鄭明等侵占官地雖然不是他主使的,但卻是他樂見其成的新種植的甘蔗第一次收獲需要十八個月,鄭明等絕不會有那么多的耐心等自己爵田里的甘蔗慢慢長成,為了獲取超額利益,也是為了填補這一年半的損失,他們必然會不擇手段擴大種植面積,而侵占官田是最快最直接的一條路只要他們邁出了這一步,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很大的機會落入他擬定的軌跡之中。
當然接受了兩次直接獻策無果的他已經改變了策略,因此當陳永華找上門來的時候,他自然而然的露出一副為難的神色:“陳先生應該知道,余轉過年也不過十四歲,如何能做得了幾位叔父的主,先生還不如直接去找祖母。”
去找董國太?鄭克臧這話只是個冷笑話。要知道,朱錦盡管在日常生活上對待董國太還是比較禮敬,但政務上絕對不會讓她插手,其中緣由陳永華自然是心知肚明:又有誰見過親政的皇帝樂意太后還繼續操持政務的?既然如此,陳永華作為朱錦的重臣又怎么可能在不通過朱錦的情況下去勞動董國太呢,這不是在政治上選擇自殺嘛。
“國太多年修佛,這等腌臜事還是不要勞動國太為好。”由于涉及到宮闈里的權力斗爭,不好向鄭克臧明說的陳永華只能另辟蹊徑,以鄭柔是朱成功妾生子為由否定了鄭克臧的提議。“再說了,其中有建寧伯,國太也不好處置。”
鄭克臧聽后,頗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嘴:“有什么不好處置的,一碗水端平了不就成了。”
陳永華輕笑起來:“真要一碗水端平的話,那福寧伯的糖寮就應該與其他兄弟分享。”
“陳先生這話欠道理。”鄭克臧搖了搖頭。“余嘗聽人說,手快有手慢無,總不見得先得者非要恭謙禮讓才能和家睦鄰,真要如此,干脆父王的延平郡王的封爵也讓出去好了。”這頂帽子一扣,陳永華無言以對,正當場面趨于破裂之際,鄭克臧清了清嗓子。“實際上,余覺得在此事上陳先生有些本末倒置了。”
“本末倒置?”陳永華一愣。“大公子請明白講來。”
“當前臺灣最大的問題是官中收益匱乏,無法滿足西征大軍及上下百官所用,不得已才廣辟官田,效仿太祖皇帝以衛所屯田。”所謂圖窮匕首見,鄭克臧這時把自己的意圖擺上了臺面。“官田保證了臺灣官員和軍隊所需,一旦被侵吞,那么必然影響官中用度,是不是這樣?”陳永華點點頭,于是鄭克臧繼續著。“父王征戰大陸,雖占有數府,然其中多有反復,地位并不穩固,歸根結底還要靠東寧一隅支撐,這是也不是?”陳永華再點點頭。“既然如此,為何不著力經營臺灣呢?趁著本藩大兵凌于大陸,為何不多取人口來臺,以實根本呢?開始或一兩年不加賦稅以利生息,但三年、五年后,又豈是多了一縣?民屯即多,官中收益也多,且兵源也可足備••••••”
“兵源即足備,本藩即毋須仰仗新附軍。”陳永華是民政專家,自然明白鄭克臧所說的道理。“大公子說得極有道理,仆這就奏明王上,但,”陳永華畢竟是政治老手,沒有被鄭克臧的話帶到溝里。“但官地一事還是沒有解決。”
“怎么會呢?”鄭克臧像偷了雞的小狐貍一樣輕笑了起來。“大陸移民來臺如何組織,選用何人為保正?何人為甲首?又有何人為牌長?概保正甲首牌長皆由各鎮屯丁屯官中選取,其原耕之地豈不是要交還官中,這官地不是又有了嗎?而且一牌十戶中僅有牌長為臺灣舊人不利掌握地方,少不得要再安插一兩戶吧?”
“大公子此計甚妙。”陳永華也想明白這其實是空手套白狼,說穿了就是置換,用免稅以及多給荒地的辦法從原有的屯戶手中換取熟地,打一個時間差,至于如何操作他心中甚至立刻有了腹案。“只是移民入臺,一方面所費甚多,另一方面耕具、種糧尚好置備,可牛馬及屋宅如何來得及籌措,外加民屯外擴勢必又要與諸多社番齷蹉乃至沖突,眼下臺灣兵將不足,屆時又如何應對。”
“牛馬想辦法從大陸輸運吧,至于屋宅嘛,不是有水泥嘛,可以建一種預制板房。”
一聽此言陳永華腦海里馬上閃過一個念頭,這一切莫不是這個十幾歲的少年一手操縱的,否則怎么會這么巧,鄭克臧前腳交換了水泥的制作工藝,這邊就冒出來移民實臺的后手。
“而且有了水泥,就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建筑堅固的屯堡以供堅守,想來足以支持到留守兵鎮的到來。至于花銷巨大嘛,那就新換的官地都種甘蔗好了。”
陳永華心中的懷疑越來越嚴重,但依著鄭克臧的思路不能不說是一個解決的辦法,而且鑒于有平埔番的威脅,從各鎮抽調屯戶屯官也顯得順理成章:“那糧食哪來?”
“有了錢到安南和暹羅去買嗎,那里聽說糧食相當便宜,臺灣買一船糧食的錢,那里可以買兩船到三船,所以即便路遠一點,海上還有風險。但一兩年內或可以彌補東都的不足。”
“那萬一壽寧伯他們繼續侵占官地怎么辦?”
“陳先生這話可有些見外了。”
鄭克臧似笑非笑的看著對方,仿佛再說,你的小伎倆我已經看穿了。
“種甘蔗是要大量的人力的,官府可以調用百姓勞役,但余那幾位叔叔有這么多的人手嗎?所以即便他們的胃口再大,一時也怕吃撐了吧••••••”
“這?”陳永華啞口無言。
“罷了,罷了!”鄭克臧從位子上站了起來。“陳先生,那位顧知州在哪里,余替幾位叔父向他陪不是,這件事就此揭過吧。”
明知道鄭克臧這是收買人心,但陳永華卻拒絕不得,反而要做出一副很欣慰的樣子:“大公子有心了。”
“只要不說余頑劣就好。”鄭克臧舊話重提著。“對了,陳先生給父王的奏章中可千萬不要提余的名字,就說是先生自己的意思好了。”
“這?”陳永華深深看了一眼鄭克臧,直到此刻他才真正認識到了眼前少年處事的老到,一想到此人正是本藩未來的繼承人,他趕忙俯首。“仆敢不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