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江上美蘭港外,兩艘沙船、一艘廣船、一艘福船正在裝貨。氣喘吁吁的力夫們將一袋袋新征收的稻米馱上船甲板,然后再在水夫的指引下一一堆入二層船艙。等稻米運的差不多了,裝在木桶里的清水又被送來上來,清水之后是十日份的干糧和腌肉,最后又是幾十根截成一段段的木料捆扎在船只的兩舷。等貨物和補給品悉數運上了船,一群衣衫襤褸、拖家帶口的本地百姓在刀槍的威逼下忐忑不安的跟上了船。
“李家三口。”引領著百姓上船的水夫將眾人帶到內艙,由于船的噸度甚小,又被大量的物資所占據了絕大多數的位置,因此并沒有單獨的空間讓每戶分開居住。“看好了。”水夫從一角拿出一樣東西,往立柱和船殼內沿一掛。“這是掛床,這幾日就睡在上面。”一眾抱著自己小小家當的百姓瞠目結舌的看著,水夫也不多解釋,就在高低的鐵環扣,在前一張床的下方又掛上一張。“一人一張,你那張在這邊,記得醒了收起來,別擋著別人走路。”說罷,水夫又指著另一戶。“黃家父子兩口,到這邊來••••••”
等把所有人都安度好了,水夫撇了撇嘴:“大家伙都是到東寧移屯的,丑話說在前頭,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十幾口,別有事沒事鬧出點什么來,哪個要是敢不安生的話,往大海一扔,龍王爺可是不講理的。”
原本被鄭軍威逼利誘來移民,這些百姓心里就很忐忑,現在被惡行惡煞的水夫一嚇更是不少開始含淚欲滴了,正在人心惶惶之際,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鉆了進來,手里還提著一個大盆,里面熱氣騰騰的好像是濃粥。
“五哥又在嚇唬人呢,”看到少年,剛才還緊繃著臉的所謂五哥一下子變臉了,掛著諂媚的笑容要想從少年手中搶過大盆。“五哥,俺這邊不用,你且去取幾副碗筷給他們分分。”大漢立刻跑了出去,等五哥一走,少年便向幾戶人家說明著。“海上行船比不得路上,顛簸的很,所以這幾日只能吃些稀的,記得咸菜要多吃一點,等一下到了外洋,風浪一大,催吐的很,不吃點口味重的,身子骨會吃不消的。”十幾口人懵懵懂懂的聽著。“另外,五哥這個人面惡心善,你們是過客,不知道規矩,少不得先打幾下殺威棒。”
“還要打!”一個聲音突兀的響了起來,不過下一刻就被身邊的家人給捂住了嘴。
“俺也就是這么一說,其實并不是要打。”少年尷尬解釋著,正好,五哥把碗筷都拿來了。“不說了,都過來自己舀上一碗。”聽說可以吃了,十幾口人爭先恐后的擠了過來,一時場面似乎要發生混亂,這個時候五哥從腰帶上拔出一把匕首來,嚇得所有人都縮了回去。“一個個來,一人兩碗夠吃的。”少年這才出言調度,同時用身邊的小刀為幾人分割著腌菜。“吃完了記得尋一個人把碗筷和盆都送上來。”
少年分完腌菜就走了,只留下五哥倚在一角虎視眈眈的審視著這些移民。移民們蹲在地上狼吞虎咽的用濃粥就著腌菜,說起來他們大都是無地的佃戶和幫傭,一年到頭,插筷不倒的濃粥和咸的要讓人灌下幾升水才夠的腌菜還真吃不上幾次,因此現在有機會大嚼一頓,一個個稀里嘩啦的吃得不宜樂乎。
看得所有人都舀過第二碗了,五哥才直起身子:“都給俺記住了,第一,不準在艙里生火;第二,邊上的東西不準隨便的翻動;第三,要拉要撒要吐,那邊有便桶,誰要是拉在地上吐在墻上,老子讓他吃回去;最后,不叫別上甲板。對了,要是有個頭疼腦熱的早點說出來,省得到時候一船子人跟你一起倒霉••••••”
午間,太陽升得最高的時候,船終于晃悠悠的離開了港口,一路向西駛去。這支由四艘最大不過八百料沙船、最小只有二百五十料廣船組成的小小船隊要經歷七百多水里(約合1250km)的路程才能抵達思明州。
若是按船隊中最慢的沙船頂風航行時每個時辰行進六水里的速度計算,完成全部航程足足需要近十天時間。但這已經按一路順利沒有遇到風浪或清軍艦船阻截,也有船員及船上乘客染疫病亡來計算的最快速度了。倒是一旦遇到上述狀況中的任何一種,這趟漫長的行程就可以隨時隨地提前結束了。
可就算安全到了思明州,這些移民的磨礪還沒有結束,至少再有三天,他們才能真正踏上臺灣的土地,等他們拿到分配給自己的荒地時,時間還要再延續十天以上••••••
初冬的太陽懶洋洋的照在東勝海號上,并不強勁的南風微微鼓動著硬質的船帆,籍此推動著整條船。望著視線內排成交錯兩列的船隊,楚天倚在尾艙邊輕輕吹著口哨,顯然這一次的航程非常順利,六天的航程已經過去了,除了少數幾名移民因為暈船而不適外,再沒有其他不利的狀況發生,若是能保持下去,再西行一日就可以進入南澳島明鄭水師第二十八鎮的控制區,那是就可以貼近大陸避開海中風浪航行了。
“楚大哥。”一個低低的聲音響了起來,楚天聞聲抬頭,卻見已經十四歲但瘦小的跟十歲童子有得一拼的黃平從貨艙里鉆了出來,畢竟已經六天了,五哥對他們的看管也已經不太嚴厲了,年長的或許還不能隨意的走動,對于孩子,這已經不成問題了。
“楚大哥,你在看什么?”盡管瓊州的土話有些難懂,但最簡單的交流還是可以理解的。“這大海上除了天就是水,楚大哥怎么看不厭的。”也許是看到楚天的年齡跟自己差不多,也許是看到楚天在兇神惡煞的五哥面前的威風,因此這批移民中的小子都喜歡黏在楚天的身邊。“能跟我再說說孫猴子的事嗎?”
“等送飯的時候再說好嗎?”楚天笑了起來,他的故事也是從同伴那聽來的,這幾天送飯的時候沒少跟幾個童子說,一來二去,不多的底子都快說完了,自然能拖一拖就拖一拖。“楚大哥還有活要忙?”
“楚大哥騙人?”黃平撅起了嘴。“俺在底艙里偷偷看楚大哥在那吹哨子已經好半天了,哪有什么活計要做的。”黃平一時大汗,他居然不知道有人會窺視自己,正要解釋,就聽黃平繼續說道。“再說了,俺看船上的人都對楚大哥挺客氣,莫不是楚大哥是少船首,也不像啊,船首俺雖然沒看見,但聽五哥說,船首看到楚大哥也要帶笑臉的,莫非楚大哥是大戶的少東家,應該就是了,難怪會有那么多的故事,難怪看不起俺,不愿單獨說故事給俺聽。”
“說渾話呢!”楚天被黃平逗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俺也是苦出身,家里四個兄弟,地又不多,正好總領招人,俺才有了個出身,至于船首和五哥他們對俺客氣,也不過是看在總領的面子上。”楚天半真半假的解釋著。“至于楚大哥剛剛的確是有事,沒騙你。”
說到這,楚天滋溜一下爬到了主桅上,雙腿加緊了桅桿,手從懷里掏出一疊物件,展開一看是幾面五顏六色的小旗,他雙手揮動,不一會遠處其余幾條船上也出現了相應的一幕。
“看到沒有?”從主桅上滑下來的楚天,一邊小心的把小旗重新疊好塞到懷里,一邊跟黃平解說著。“每一刻鐘,你楚大哥我要跟另外三條船聯系一次,這叫旗語,是總領交代的,出來遠航這是必做的功課。”
“旗語?”黃平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他很快就忘了這件事,反而對楚天每每提到的總領產生了興趣。“楚大哥,總領是誰啊,俺怎么聽俺爹說總領什么的好像是稱呼當兵吃糧的人呢?難道楚大哥也是兵嘛?”
“楚大哥當然是兵!”楚天挺胸疊肚裝出一副英武的樣子。“楚大哥是童子營水兵隊第四班第一組沖鋒官,以小旗聽用,正經八百的領著正九品的俸祿。”也許是怕楚天不明白正九品有多大,楚天特意說明著。“跟縣里的主簿老爺是一個品階的。”
可沒曾想楚天的話剛說完,黃平嚇得一下子竄回了貨艙,看著黃平的動作,楚天呆滯了半天,這才明白黃平原來是害怕了,以至于連總領是誰都不敢再問。楚天悻悻的搖了搖頭,正準備轉到船尾去看看自己下的釣鯊魚的餌,這時黃平又探頭探腦的鉆了出來。
“楚大哥,俺爹說你騙人,俺爹說了,你才多大呀,怎么可能是官呢?”
“俺騙人?”楚天郁悶起來。“俺騙你干什么,不但俺是官,船首是官,就連五哥也有從八品的頭銜,可以說,船上除了你們就兩個人是白身,其他的都是官。”
黃平又嚇得逃了回去,但楚天這番卻落到四十多歲、以班長銜領船首的老軍耳里,他特意叫過楚天:“天哥兒,童子營的出身算得上是監國世孫的門生,所以原本仆不該多嘴的,但是事關一船人的性命,仆不得不提醒一句,記得下次留神了,無論船上載的什么人,都不要跟別人明說了咱們的身份。”
“這不是欲蓋彌彰嗎?”楚天有些不解。“咱們從瓊州載人載貨去思明、東寧,這可是瞞不過有些人的。”
“是瞞不過人,而且確實是犯了韃子的封界令,但凡遇到韃子的戰船就有被抓被扣的可能,但是!”老軍加重了語氣。“只要不表明身份,就還有賄賂清軍的可能,”船首這話是經驗之談,只要不明明白白的袒露身份,即便對方確實知道你是明鄭的人,但至少還有緩轉的余地,可萬一被黃氏父子這樣的流民不小心暴露出來,那就真的只有死戰到底了。“天哥兒,千萬記住了,你我被抓被殺事小,船上的東西可是東寧和思明翹首以盼的,切切不可為了爭顏面而因小失大啊!”
“俺,俺受教了。”正因為航路漫漫而無聊的楚天渾身一激靈,這時他才明白鄭克臧把東寧至思明的安全航線擴展為瓊州遠航的部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