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日頭火辣辣的照在已經被圍困近八十天的海澄城內,一眾滿漢蒙兵大多躲在城中百姓的屋子里或樹蔭下,然而日頭好躲但腹中的饑餓卻不是用蒙頭大睡就可以緩解的。
“咳咳!咳咳!哪個混蛋在燒火啊,煙這么大。”癱軟在地上不想動彈的王久被熏得受不了,只好咒罵著爬了起來,雙腿打飄的他已經整整二天二夜水米不沾牙了,好不容易勉力的扶著墻走出屋子就看見幾個同營的袍澤圍著一口鐵鍋。“吃的!”王久有如打了興奮劑一般,連滾帶爬的沖了過去,一邊試圖撥開人群一邊高叫著。“分俺一口吃食。”
“急什么!”內圈的人回首啐了王久一口,都到這個地步了,誰還顧得上別人呢。“除了當官的,如今誰不是肚子癟癟的幾天沒吃上東西了,還擠,剛下鍋呢,別擠了!”
王久腆著臉給四周的同伴打著招呼,等他好不容易擠進了內圈,就看見鍋內的水正在翻騰著,幾個白花花的肉塊正跟時起時伏的上下翻滾,王久深深的吸了口氣,隨即吞咽了幾口唾沫,這才驚呼起來。
“俺的娘啊,這是什么東西,怎么這么香啊!各位好兄弟,等等就分俺一口吧。”
“分給你?”正在用根柳樹枝大力的在鍋中攪動的清軍微微抬起頭,用不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煮的是什么嗎?”王久躺了一多天了,又怎么可能知道,于是搖搖頭,那清兵指了指邊上拆卸下來的皮骨。“看見沒?是耗子肉,你還敢吃嗎?”
王久一愣,隨即笑了起來:“賊老天的,這時候了,就是人肉也得下肚,還說耗子肉。”
“是這個道理。”正在煽風點火的清軍也抬起黑漆漆的臉贊同著。“當官的還有吃喝,咱們不能挺著等死吧。”海澄圍城日久,城內的糧食早就搜刮一空,一度舍不得宰殺的馬匹現在連骨頭都被敲碎了熬湯,實在沒辦法的清軍各部只能各顯神通,抓鳥雀的抓鳥雀,捕鼠的捕鼠,要是這個時候有東西不吃,說不定什么時候自己就變成別人的食物了。“所以即便明天餓死了,今個也要保個肚圓。”
說話間,那邊掌勺的清兵用一個瓢在鍋里撈了點湯嘗了嘗,隨即又用柳樹枝做的筷子撿起一塊鼠肉放進口里嚼了起來,邊上圍著的人虎視眈眈的看著他,王久忍不住腹中的饑渴,便小心翼翼的問到:“熟了?可以吃了?”
“行了!”掌勺的清軍點點頭,邊上人立刻騷動起來,燒火的清軍吭啷一聲拔出刀來,眾人下意識的收回了準備搶奪的手,場面為之一靜,掌勺的清軍順勢發話。“急什么,先來后到,要是哪個混賬家伙敢胡來,晚上就吃人肉了!”
在威脅下,餓壞了的清軍們終于變得有紀律起來,可是鼠肉并不多,前面分掉了,后頭就只能就著香味喝一口肉湯,饒是這樣,聞香而來的清軍還是越聚越多,一大鍋湯很快就被分掉了,沒有人能盛到第二碗。
王久運氣好,總算分到一塊肉,當他意猶未盡的還在舔著湯碗,剛剛掌勺的清軍站在那揮了揮湯瓢:“晚上不想餓肚子,都去西城把蒙八旗丟在那的馬鞍給老子撿回來。”
王久本不想去,但燒火的清軍盯著他,他只能慢慢起身跟著大隊走去,走到半道上,他見別人不注意,便小聲向那個清軍問道:“兄弟王久,邵武營把總,這位大哥看著有點面生,不知道怎么稱呼?”
對方絲毫不理睬他,王久也沒覺得無趣,反而又問道:“咱們去西城撿馬鞍子干什么?”
結果還是沒有人回答,王久無奈的一步一步隨著大隊挪到西城,在無人看守的情況下,十幾個清軍一人撿來兩個馬鞍回來,回到了剛才的院子,將馬鞍藏到柴房里。
“兄弟們!這點馬鞍子可不夠,”掌勺的清軍并不滿意眾人的收獲,便進一步的要求著。“還得再跑多兩趟,俺記得清楚,前后宰殺了近八千匹馬,馬鞍子少說也得有兩三千個不吧,俺的要求不多,大家伙得拿大五百個回來!”
“不去了!”王久大喊著。“才喝了一口湯,跑不動了,要去你自己去,爺不伺候了!”
“大家還想喝湯吃肉?”掌勺的清軍看到相當一部分人被王久煽動,不得不出面解釋。“你們也不想想,這城里哪有那么多的老鼠給你抓!”清軍們一聽更是泄氣,然而轉折也在這里。“馬鞍子下面是木頭,劈碎了能當柴燒,上面是牛皮,實在頂不住了還可以拿來熬湯。”盡管聲音壓得很低,但說完之后此人還是左右張望了一下,隨即警告眾人。“這可是關系生死的大事,要是被別人搶先了,咱們就只有死路一條••••••”
然而一小撮清軍茍延殘喘并不能改變海澄城內的窘境。六月初十,圍城八十三天后,擊敗了楊捷援兵的劉國軒終于發動了總攻。手足無力的清軍根本不能抵擋鄭軍兇猛的攻勢,就在這一天,海澄易手了。
“大人!”看著段應舉把一段白綾掛在梁上,一眾親軍立刻上去攔住他。“不可輕生啊!”
“皇上授余福建軍權,余原本想擊破鄭逆以報皇恩于萬一,然一將無能累死三軍,陷入海澄死地已經拖累了爾等,如今更是城破軍滅,余又有何顏面活下去。”段應舉對如今的局面早有準備,自己不死,那在福州城里的妻兒老小就要死,兩相比較,他寧愿選擇前者。“爾等趕快走,”段應舉對幾個親兵吩咐著。“鄭軍未必會對滿城的降兵趕盡殺絕,若是屆時能活命,”段應舉沖著親兵們作揖著。“還請到福州替余家傳句話,余也算死節了。”
“大人!”親軍們哭哭啼啼著看著段應舉從容的將脖子套入結中隨后在一陣雙腳亂蹬和屎尿齊下后一命歸西,但內中真正悲慟的并沒有幾人,相反有人還在期盼段應舉的判斷無誤,自己好從這個死地里死里逃生••••••
相比段應舉死前還惺惺作態的丑樣,福州駐防蒙古八旗參領穆伯希佛的死就顯得壯烈的多了。痛飲了最后一碗烈酒的他將剩余的十幾壇酒統統打碎,隨后自己在酒香四溢的屋子里放了一把火••••••
另一位清軍將領黃藍則抵抗到了最后,手刃了十余名鄭軍的他被火銃生生打成了篩子。
當然也有不戰而降的,孟安、魏赫、田香五等一干綠營武官在鄭軍沖入城中的第一時間舉起了白旗,也因此保住了性命••••••
“王上,劉國軒快船送來一份請罪折子,說自己自作主張收斂了段應舉的尸骸并發給其親兵送還福州,所以請王上恕其僭越之罪。”馮錫范報告著。“此外,折子上還請示王上,孟安等降將、降兵該如何處置。”
“劉國軒這個滑頭的家伙,做也做了,難不成好名聲歸他,壞名聲由孤擔著嗎?”海澄大捷使得明鄭的聲勢復熾,原本因此而亢奮著的朱錦又怎么可能處置有功之臣呢,因此只是說笑了幾句,朱錦就把所謂請罪一事丟到了腦后。“至于孟安等人,馮卿,你有什么章程。”
“不如厚爵款待,以動搖清軍戰心。”馮錫范出了這么一個主意,看到朱錦聽后意有所動,他進一步補充著。“當然,孟安等人不宜在留在大陸,世孫不是要實臺嗎?把他們也遷過去監管好了,至于降軍,臣的意思也是一樣。”
由于東寧兵力不是西調大陸就是陷于監控平埔番,因此朱錦對馮錫范后一個建議表示出一絲疑慮:“海澄降軍足有八千多人,要是統統送到東寧,會不會起什么亂子?”
“不過是八千多餓殍而已。”馮錫范雖然存心給陳永華添堵,但也不是沒有分寸的人。“監國曾計劃在安平至一府二州之間整修官道,只是因為缺乏人力而不得不暫停了,有了這八千多俘虜,想來世孫一定歡喜。”
“欽舍?就他事多。”話雖如此,但朱錦并沒有就這個話題深入下去,馮錫范自然也明白,事實上朱錦是已經默許了,不過他還沒有來得及退下去,朱錦就又提了一句。“馮卿,卿以為劉國軒立下如此大功,孤該如何賞他?”
馮錫范神色一動,這可是個大人情,說不定還能藉此在明鄭政權中確立自己的地位,但他終究是老奸巨猾,且很快從朱錦的表情中窺視出了點什么,于是不得不強壓住自己建言的欲望,只是沖著朱錦深施一禮:“恩賞出自王上,臣下又如何敢僭越。”
“卿還真是謹慎呢。”朱錦似笑非笑的丟下這么一句敲打的話,嚇得馮錫范冷汗直流,不過朱錦也就是一般的敲打,并沒有就此展開,反而話鋒一轉。“以恢復海澄或戮力行間或著績守御,水陸諸將咸有功次,晉劉國軒為武平伯征北將軍、吳淑為定西伯平北將軍,升右虎衛何佑為左武衛將軍、前虎衛林升為右武衛將軍,俱授左都督;鎮營各加級有差。另蔡義(即前文朱寅)為蕩虜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