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晚上還要賞燈?”陳纖巧問著臉色同樣憔悴的鄭克臧,鄭克臧點點頭,隨即俯下頭將耳朵貼著妻子已經隆起很高的小腹上側耳傾聽著,陳纖巧溫柔的替鄭克臧攏著零散的發髻,似乎以此來對丈夫的無言表示理解。“妾這邊不用擔心,春娘、玉娘都有經驗能看顧好妾,再說紫菱姊姊也著緊的很呢。”
“纖巧!”鄭克臧揚起頭坐好,隨即把妻子攬在懷中,陳纖巧乖巧的倚在男人的懷里,漸漸的,兩人的心率一致了。“纖巧!”鄭克臧又叫了一句,陳纖巧輕輕應了一聲。“纖巧,要是余死了。”女人猛的抬起頭,轉過臉來,用手試著捂住鄭克臧的嘴,鄭克臧輕輕吻了吻陳纖巧的小手,然后將它挪開。“要是余死了,你也要好好的活下去,這是為了余,也是為了肚子里的孩子。”鄭克臧無視著妻子的眼淚,自顧自的說著。“佛家所謂生死輪回,何嘗不是在無限的時空中反復重生呢,所失去的不過是這一世的記憶。”
陳纖巧顯然聽不懂鄭克臧的話,正在此時鄭克臧吟了一首陶淵明的《挽歌》。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四面無人居,高墳正焦曉。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陳纖巧頓時淚如雨下,顯然是聯想到了陳永華的身體,受到妻子情緒的感染,鄭克臧的眼角也滲出了晶瑩的淚花,還沒有等他摸去眼淚,屋外就傳來了敲門聲,一名朱錦的護衛輕聲報告著:“世孫,王上醒了。”
陳纖巧收斂了戚容,同時掏出手巾替鄭克臧擦抹了一番,這才挺著大肚子站了起來:“妾先回去了,欽舍晚上好好陪父王吧。”
目送著妻子的離去,鄭克臧這才強顏歡笑的向朱錦的居處走去••••••
“真是美啊!”望著安平城下如浩空繁星一般的燈火,躺在步輦上被抬上城墻觀燈的朱錦發出驚喜的感嘆,鄭克臧會意的遞過一根單筒望遠鏡,透過鏡片,臺江內海另一側的承天府和萬年、天興兩州的依稀的出現在朱錦已經混濁的視線內,風吹燈搖,如星光點點,美不勝收的景色卻象征著一個時代即將落幕。“讓孤看看大陸。”儀衛們看著鄭克臧,鄭克臧細心的替朱錦覆上進口的羊毛毯子,隨即微微的點點頭,儀衛們便抬著朱錦溯著安平城墻一路西行直到盡頭。“王霸興衰一夢中。”朱錦伸出枯萎的手仿佛要觸摸夜幕下的大海的那一頭。“父王當年沒有看錯,孤不配做著東寧之主啊!孤負了東寧百姓,孤也負了和娘、昭娘。”
說罷這句,朱錦的手無力的垂落了下來,鄭克臧大驚失色,沖過一看,只見朱錦面無人色,氣若游絲,不敢怠慢的鄭克臧大聲吩咐著:“傳太醫,回去,抬王上回去••••••”
從這一天開始,朱錦陷入了彌留的狀態,此后的十九天,朱錦的病情反反復復,幾次太醫都判斷熬不過當夜了,但朱錦卻一一撐了過來。熬到了,正月二十八日,吃個午飯,朱錦突然清醒過來,他知道自己是回光返照了,當即下令召集群臣。
陳永華、劉國軒等二十幾個軍政方面的高級官員齊聚朱錦的病榻之前,喝了半口參湯,精神顯得不錯的朱錦指著跪伏在那的鄭克臧交代著:“取孤的寶劍和印璽來交給世孫。”
內侍流著淚取來朱錦交代的東西遞到同樣泣不成聲的鄭克臧的手里。
“吾兒。”朱錦微笑的看著鄭克臧。“不要哭了,孤這生有嬌妻愛子相伴,又大權在握,可謂志得意滿不負此生了,只是未能完成父王驅除韃虜光復漢家江山的大業,甚是遺憾,不過,這個責任孤今后再也不用擔負了,就全看吾兒你的了。”鄭克臧托著朱錦的劍璽不斷叩首著,朱錦轉而看向群臣最前列的陳永華和劉國軒。“復甫、觀光,此子干才,頗有希望,君等好生輔之!吾死,九泉亦瞑目也。”
兩人也一下子跪倒在地,眼中的淚水噴涌而出,不但他們,室內室外都是一片壓抑不住的垂泣聲,鄭克臧身后的李順娘更是抱著鄭克舉嚎啕大哭,十二歲的鄭克爽則伏在鄭克臧的身后嚇得一聲都不敢響。
“去休、去休!”朱錦臉上忽然露出歡喜的神色。“昭娘,你可是來接孤了,好啊,好啊。”才說了兩個好字,朱錦一下子萎頓下來,鄭克臧猛的撲倒朱錦身上,就聽他說了最后兩個字。“真美••••••”
壓抑的哭聲瞬間傳出屋子,很快傳遍了整個安平,又飛快的傳遍了整個臺灣。大明永歷三十五年,大清康熙二十年,主誕后一六八一年,辛酉,正月二十八日,壬午,東寧之主、明招討大將軍延平郡王朱錦薨逝了,時年四十歲••••••
嚎哭了一陣,陳永華首先從悲慟中醒覺過來,他看看還在抱著朱錦泣不成聲的鄭克臧,輕輕的用手碰了碰邊上的劉國軒,劉國軒一驚,抬起頭來,卻見陳永華沖著鄭克臧那邊努力努嘴,劉國軒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略一思索便點了點頭。
于是陳永華直起身子:“王上已然逝去,然東寧一日不可無主,監國世孫乃先王所鐘,當刻繼王統,以全先王遺命。”
久病未愈的陳永華的聲音其實并不高,夾雜一眾嘈雜的哭聲中也算不上太清楚,但他一開口,屋內明鄭重臣們的注意力就瞬間集中起來,除了鄭克爽和鄭克舉母子外,誰都不愿意漏了這個擁立的第一等大功勞。
若是說陳永華的聲音不夠響亮,那接下來劉國軒的聲音就只能用中氣十足來形容了:“陳大人所言甚是,先王不幸中道崩殂,然本藩王業還需承繼,臣,武平伯劉國軒,奉先王遺命,恭請世孫即刻繼承藩主大位。”
隨著劉國軒的聲音,一眾臣下齊齊應道:“臣等恭請世孫即可承繼藩主大位。”
鄭克臧無力的站了起來:“眾位大人的好意余心領了,可余年不過十八,又如何承擔的起這東寧大業,顧不敢輕易受命,還望眾位大人還是另選賢德之輩,以免本藩事業相繼無人,余日后也不好去見列祖列宗。”
所謂推戴自然不能一推就成功的,自古以來都是要經過幾番裝模作樣的推辭才能終告成功的,因此眾臣們對鄭克臧的態度并不奇怪,反而因此還要作出一副更加恭謹的態度來,于是陳永華再度進言:“世孫賢德東寧上下皆知,如今清虜虎視眈眈,若是東寧無主內亂豈不讓韃虜痛快,還望世孫以東寧百姓及光復大明江山為念,即刻繼承先王之位。”
劉國軒和群臣們跟著拜倒:“請世孫以東寧及光復大明江山為念,即刻繼承先王之位。”
鄭克臧悲聲未改:“父王剛剛棄余而去,如今尸骨未寒,余實在不忍心此刻就撒手不顧。”
劉國軒再進言道:“人子之孝固然重要,然如今清虜勢大,國家存亡之際,忠孝不能兩全之時,還望世孫稍遏悲傷,為東寧蒼生舍孝盡忠。”
陳永華率著群臣三拜道:“還請世孫稍遏悲傷,以國家為先,即可登臨藩主之位。”
按道理戲演到這個份上,鄭克臧應該順勢就接受了群臣的推戴,然而,他卻似乎態度堅決:“人非草木精怪天生天養,乃父母所生父母所養,若不能生不能盡孝膝前,死后不能結廬守靈,又何必奢談為國盡忠,諸位大人不必再勸了,余決心已定,當為父王守孝三年,諸位大人還是另選良賢,萬萬不可因余一人而誤了數十萬東寧百姓。”
一眾面面相覷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當然馮錫范卻有些竊喜,不過他卻不敢冒頭出來,正在僵持不下的時候,陳永華咳嗽了幾聲:“世孫純孝,臣原本不該再勸,然王上遺命世孫接掌東寧,世孫不可不受啊。”
群臣們眼睛一亮,陳永華這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用的正好,如此一來鄭克臧要是再拒絕的話那也是不孝,果然,鄭克臧一聽眉頭擰了起來,好半天之后才嘆一聲:“眾位大人苦苦相逼,令赤子不得寄托哀思,這如何是好。”
“世孫可守靈二十七日以作斬衰之期。”陳永華如此進言著,說罷見鄭克臧面露猶豫之色,他忙補充道。“世孫不愿立刻繼稱王號,或可在二十七個月內繼續以監國世孫名義秉政,待斬衰期滿再正式繼位不遲。”
“也只好如此了。”鄭克臧終于點頭應了下來,但他有個條件。“即便斬衰期滿,余也不稱王號。”群臣們只要鄭克臧答應繼承藩主大位就算完成了擁戴的程序,因此對于鄭克臧暫時不稱王的決議并沒有任何的異議,反正這也是形式,哪怕鄭克臧從現在開始自稱百姓,但誰又能讓東寧改了主人。“書制也不稱喻而稱令,若是眾位大人能答應,余就勉為其難做個不孝之子了。”
這話基本是廢話,所以他的聲音剛剛落地,眾臣們一致跪倒:“臣等參見監國世孫,世孫千歲、千千歲!”
鄭克臧低頭看了看鄭克爽和鄭克舉母子,李順娘乖巧的抱著兒子行禮著,倒是鄭克爽有些不知道方向,好半天之后才小聲的跟著眾人一起山呼,鄭克臧緩緩的點點頭,今后就是自己的時代了••••••